牛角寨瀑布。
每当我站在几十层楼高的房子里,透过宽阔的落地窗,俯瞰繁华城市的万家灯火,滚滚车流如同家乡的河流迎面扑来,之后又缓缓从眼底流走时,我就像一只傍晚飞在水面上的沙鸥,有些迷惘,目光不停地掠过都市的夜空,奋力朝着家乡的方向飞去。
厨房里,妻子做饭淘米的声音,如同家乡久违的山歌,款款涌入心房。我拿起毛笔,在一张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寨”字,家乡的美景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大学时,为了参加全国大学生书法比赛,我花两元钱买了一包“甲天下”香烟,送给学校收发室的大爷。从他那里换得一捆旧报纸,在宿舍里整整练了一个星期的“寨”字。之后又勒紧裤腰带,省下一个星期的早餐钱,到新华书店买了一张价格昂贵的宣纸,再把“寨”字搬上洁白的宣纸拿去投稿。结果我写的“寨”字和北京一个大学生写的“龙”字并列获得那届全国大学生书法比赛的第一名。那个“寨”字让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城市里工作。
“寨”字笔画很多,它如同吊脚楼一样身上有很多构件。“寨”字的构件很多,所以故事自然很多,至少在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不怕“寨”字的笔画复杂,用心一笔一笔把它写好。正因为它笔画复杂,写出来才显得格外的厚重和庄严,才可以填满洁白的宣纸和我内心的空白。
因为工作,我走遍了祖国大江南北,还去过世界上不少繁华都市。然而年过半百后,在我每天的梦里,家乡的山山水水如同一部老电影反反复复地放映,很少出现他乡繁华的都市。这大概是因为家乡存有我太多搬不走的童年。每当无意识地念到家乡的名字,我总是情不自禁地展开翅膀,飞回遥远的故乡——
清晨,经过一夜的沉默,太阳像个初恋的男孩涨红着脸,不冷不热地出现在故乡东边。丰满的大山,如同一个心潮起伏的美少女,默默接受着太阳火辣目光的爱抚。大山是个爱美的姑娘,她每个季节都会更换不同颜色的服装。每次她和太阳约会,总是摆出各种各样迷人的姿势,迎接太阳的欣赏。大山把自己最美的倩影投放在太阳的目光底下,让太阳越发好奇与炽热,不由自主地撩开她身上像哈达一样洁白的云雾。
我们的山寨,隐藏在大山的深处。每天随着起早的公鸡最后几次打鸣,寨子里的犬吠声、母牛唤子声、父母叫孩子起床声、山上的鸟鸣声,连同寨前的流水声一起奏响一段令人陶醉的晨曲。几柱浓浓的炊烟,分别从几座吊脚楼的房顶上袅袅升起,她们如同久别重逢的姐妹,快乐地拥抱,手拉手、肩并肩款款飘向远方。
流过寨前的小溪,源头在大山的岩洞里,她是大山和太阳的女儿。她拖着长长的辫子,扭着迷人的细腰,每天在田野上载歌载舞。溪里无数的鱼虾,都是小溪的宠物。那些淘气的小家伙,天天在小溪的怀里无忧无虑地跟云朵游戏。小溪有时很任性,板着一张乌黑的脸,踏平荒原,淹没田野,像个疯子一样狂奔,然后冲向山门。大山也无法阻拦,任由她跳下悬崖。后来,人们在小溪两边修建了两条长长的防洪堤,最终征服了小溪的野性,让她又变成一个温柔乖巧的大家闺秀。
寨子里无聊的小狗有时闷得发慌,就去找风儿玩耍。它们跑到溪边,对着溪水狂吠几声,在温柔的小溪面前耍起威风。小溪里的鱼儿不怕小狗,她们纷纷跳出水面,不停地挑战它。面对小鱼们的挑战,小狗只好耷拉着脑袋,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回寨子。
山上的小鸟是大山娘娘的陪嫁丫鬟。她们每天像直播间里的小姐姐,不停讲述大山娘娘的故事。大山娘娘和家乡的男女老少都非常喜欢小鸟,他们放纵小鸟,让它们随意选择爱吃的东西,任意选择栖息之地。
我出生在布谷鸟报晓的季节,爷爷给我起名叫“春生”。小时候,我最喜欢跟大人在春夜里去捕春。每当夜幕降临,寨子里的男丁们就打着火把,沿着弯弯的梯田,去寻找泥鳅、黄鳝之类可以补充人体蛋白质的东西。那些傻乎乎的田鸡,它们痴痴地望着流星般的火把,以为自己想念了一个冬天的情人正提着灯笼向它们走来,情不自禁地狂叫。然而,它们万万没有想到,寨子里有几口大锅正张开大嘴等待它们的到来。当田鸡被寨民的大手抓住,它们才拼命挣扎,但为时已晚。
田埂上,那些刚刚褪去尾巴、长细脚的小青蛙,在黑暗中看见寨民的脚板正向它们步步紧逼,慌不择路地到处乱跳。有的跳进水里把头扎进软泥里,屁股却露在外面;有的提速过慢,在慌乱中跳上寨民的脚背,它们冰凉而又湿滑的小肚皮触到寨民赤裸的脚背,让人误以为遭到毒蛇袭击,吓得全身冒出冷汗。
每到春天,家乡的山坡上就开满野花,招来一群群蜜蜂和蝴蝶。蜜蜂一头扎进花的怀里,像个饥饿的孩子贪婪地猛吸乳汁。那些五颜六色的彩蝶,他们像壮家赶圩相亲的后生,个个在花丛中翩翩起舞,展示自己的绅士风度。几朵洁白的野百合,在花海香湖中鹤立鸡群,她们张着大嘴告诉人们,春姑娘住在她们家里。
山坡上、田野中,那些刚刚长出嫩芽的树木,像一个个撑着花伞去踏青的姑娘。春天如此夸张的美景,扎实地点燃了寨民们心中的希望。那些绽放的桃花、梨花、李花和杨梅花,它们以各种芬芳刺激人们的味蕾,让人们垂涎三尺。那些攻城略地的春笋,伸出它们的长足,昂首挺胸地走出竹林,它们排兵布阵要冲进寨子……春天是个五彩缤纷变幻莫测的万花筒,它照亮了我整个童年。
家乡地处桂西北的一个偏远山区,后来被开发成旅游区,人们如同馋蜂饿蝶通过北斗导航,纷纷从祖国四面八方涌来,他们用手机把这里的山山水水发到云端,让全世界共同分享美景。
如今,一栋栋漂漂亮亮的新吊脚楼宛如一个个鲜美的瓜果,参差不齐地挂在藤蔓般的乡村水泥路上。它们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在山边闪闪发光。寨子两边大山的悬崖上,各探出一块大石头,那两块石头好像两个被抱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他们探出脑瓜,用好奇的目光去张望山外的世界,乍一看很像两只牛角,寨民依照石头的形状把寨子命名为“牛角寨”。
前几年,我写了一首歌颂家乡的长诗,在一个全国征文比赛中获得了二等奖,有幸到北京人民大会堂领奖。大厅里的一幅巨画震撼了我,我停下脚步,在那幅名叫《江山如此多娇》的画前认认真真地观赏。冥冥之中我发现,那幅巨画里好像有我魂牵梦绕的故乡,顿时觉得做个牛角寨的儿子真好。
吴鹏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