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那座木头房子——铁匠铺,因年久失修,成了危房。我们兄弟几个担心房子垮下来砸伤路人,请了师傅将房子拆了。拆下来的瓦片和木料一并送了人,只留下光秃秃的一块空地。返城之后我们便很少再回老家去。今年年初,听说空地左边隔壁的那家拆房重建,恐影响到我们家的那一块空地,母亲催我回去看看。我一直抽不出空来,直到前不久才回去打了一转。
那家的房子早已建好,就差粉刷了。我驻足在我们家的这一块空地前,发现几处土疙瘩上零零星星地长了一些杂草。右边隔壁的那一家在空地平坦之处插了一些细木棍,圈养了几只鸡。我心中忽然感觉一阵荒凉,望着这一块熟悉而又陌生的空地,我不禁回忆起了这一间铁匠铺许些往事。
“铁打对本生意,药无十倍不抓。”——这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的老家芦洪市一带流传在铁匠行业中的一句俗话。意思是说,铁匠师傅以一块钱一斤的价格从冷水滩购回铁块,打成农具后再以大约两块钱一斤的价格卖出去;而药材店的老板一毛钱的价格收购的药材,卖给病人却要一块多钱。这就说明,打铁是一个又苦又累又相对没有多大利润的行业。
芦洪市的铁匠铺主要集中在老街这边,尤其是老街的入口处九连桥,不足百米长的街段竟有四家铁匠铺——这其中就有我们家的铁匠铺。我的父亲,镇子里的人都叫他纪师傅,打出来的铁器非常好用,远近闻名。每每有外乡人过来买菜刀或者买农具,总要向街上的行人打听纪师傅的铁匠铺在哪里。
那时,我们一家七口人挤住在大约六十平方米的铁匠铺里:前面分出两间,一间做卧室,里面放进去两张花板床将卧室摆得满满的;一间架起炉子打铁。后面一间横的作为厨房、厕所。在一个侧边又放了一张小木床。虽然比较拥挤,却是我们一家七口人的安身之所。
每天凌晨,天刚麻麻亮。我们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阵沉闷的打铁声惊醒。
“嘭、嘭、嘭、嘭……”这是打撂锤的声音。所谓撂锤,就是握住铁锤的木把往身后划过半圈转过头顶再砸下去。这样才能产生出强大的冲击力将铁块迅速打扁。这才是真正的打铁,身处其中仿佛感觉地动山摇一般——地面上的铁灰和尘土也会跟着一上一下地抖动,看得人心惊肉跳。不像现在那些铁器加工店里的师傅们,捏着一把只有一斤多重的榔头那样有气无力地锤打;更不像那些首饰店里只有几两重的小钉锤那样,“叮叮当当”地敲打。
我家打出来的利器如菜刀、斧子、柴刀、镰刀等,更是被顾客津津乐道,赞不绝口。尤其是菜刀,那简直是削铁如泥,切肉如切萝卜一般。当然,制作菜刀的工艺比较复杂。首先,得选那些一点五公分以上厚的精铁块,放进炉子里烧得通红后,先打出菜刀的粗胚子来,再用錾子在厚厚的刀口一方錾出一条约两公分深的槽口,将一块硬度非常高的优质钢片放进槽口,再锤打铁块的两面,将槽口紧紧地夹住钢片,这就是有名的“夹钢技术”。然后再投入到炉火中烧,在打铁行业里叫“煮火”。当然,这个时候徒弟会快速、急促地推拉风箱。待到铁块被烧得由红转白“流油”的时候,即铁块表面已达到熔化的温度,师傅就用左手执一把铁钳将铁块夹出来,置于铁墩上,右手赶紧握住大锤,与徒弟一起你来我往地轮番甩着撂锤,这才是真正的“趁热打铁”。若是动作慢了,铁块温度迅速下降,不容易被打扁:且钢片与铁块之间粘合不紧密,里面会留下空隙,用打铁行话来讲叫“夹炭”,这样的菜刀用不了多久刀口就会裂开成两片,不能用了。
每煮一火,师徒两人都要甩几十圈的撂锤。几火下来,厚厚的铁块被打成两至三毫米厚的铁板。再经过剪切成型,锉刀磨平,铣削刀口——这些工艺不要煮火,叫“做冷庄”,就是冷加工的意思。
接下来就是淬火环节。淬火是关键,把握得不好,刀口要么太硬,砍骨头时就会大块大块地掉口子;要么硬度不够,切肉很费劲,砍骨头时刀口还会卷曲。
最后是磨刀。磨刀必须要用手沾着水“冷磨”,不能用砂轮打磨。如果用砂轮打磨,刀口就因摩擦生热迅速地升到炽热的温度,产生回火,这样就大大地降低了刀口的硬度。磨刀是最费时间的,往往是一个上午打十几把菜刀,整个下午就是磨刀。
每道工序都要精细加工,花费师徒两人大量的心血。所以我们家的菜刀使用十几年后依然锋利无比。偶尔也有一、两把菜刀有质量问题(卷口或者夹炭),不管使用了多久,我父亲都是爽快地给人家换一把新菜刀。所以,在芦洪市一带,一提起菜刀,镇子里的人都会说:九连桥纪师傅家的菜刀——卷口夹炭,包斢包换!
在那时,我父亲打出的菜刀简直就是一个响当当的品牌!可父亲并没有将自己的名字刻在菜刀上。但镇子里的人都认可这一个“品牌”。可惜到我们这一代人,吃不了苦,没人愿意学打铁。我们兄弟几个先后外出打工。进入新千年后,父亲已年逾花甲,因年龄大了,身体不如以前硬朗,硬撑着打了几年铁以后,终于打不动了,关了铁匠铺。又过了几年,父亲因病过世。我们兄弟几个经过一番商量后,将母亲接到了城里。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我不禁百感交集。
离开九连桥返城的时候,我忽然感觉万分难舍,心中涌现出一阵阵的酸楚——老家的铁匠铺再也不见,留在记忆深处的,只有那深深的遗憾和无限的怀念……
纪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