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一个偶然的机缘,读到一首叫《喊故乡》的诗:“别人唱故乡,我不会唱!我只能写,写不出来,就喊!我的故乡在江南!我对着江南喊!用心喊,用笔喊,用我的破嗓子喊!只有喊出声、喊出泪、喊出血!故乡才能听见我颤抖的声音。”我承认,只读到第一段,它就像闪电一般地击中了我的情感,让我不由得有了莼鲈之思。这首诗,不朦胧而丰盈,不做作而平实,却写尽了我们这些游子的悠悠心绪:故乡里那些山脉、河流、老树和牛羊,那些庄稼、炊烟、田野和菜地,还有那些味道、故事和情感,本以为悄然逝去,谁知一经唤起,还是那样历历如昨,清晰可见。原来,故乡已经成为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它是大地和日月光华,是梦和记忆,是骨头和血,也是影子和回声。
多年后,当我读彭定新先生那些散发着泥土味的散文,读他笔下曾家湾的那些故人与故事、风物与风俗时,同样从心底漾出故土情怀,忍不住生发出“一望家山眼暂明”之慨。读得多了,读到深处,又恍然觉得,我与彭定新的故乡虽然一个在鄂东,一个在鄂西,但细细观之,竟然有那么多的相同与相通之处:很多年前,我们的祖先都从江西迁到湖北定居,自此繁衍生息;我们都有一段绵长的“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的农村童年生活;和大多数国人一样,我们的家庭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艰难岁月;我们都是十四岁离开家乡,自此故乡在我们的生活中渐行渐远,成为难以忘却的记忆;乃至,我们所在的村落都有一棵根深叶茂的老树,曾家湾是一棵老栎树,我们张榜村是一棵数百年的大枫树,不幸的是,这两棵地标一样、曾经庇护着乡亲们的老树,后来都枯死了;说到最后,其实,我与彭定新还面对着一个相同的现实,那就是我们都是失去了故乡的人:曾经那么鲜活、那么栩栩如生的曾家湾,作为一个村落,已经被时代的浪潮推成了虚无;而我与故乡的联系,也只是一年一度对祖父和父亲的祭拜。那种“近乡情更怯”之感,只有过了知天命之年后,方有更深切、更深沉之理解。
故乡无疑是一个大词,它是我们生命中一个巨大的存在,也是我们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从彭定新深沉、细腻、温暖、朴素的文字里,我看到了一个失去故乡的人,在还原、描摹、拼接故乡记忆时,是如何的努力,如何的痛彻肺腑,又如何的温良恭俭让,处处美好处处歌。“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彭定新每一篇乡情满满、乡恋切切、乡思依依的文字,何尝不是一封封写给故乡、写给大地、写给乡亲们的“家书”?这些情思婉转、乡愁缱绻的故乡书,是他藏在心底多年的不宣之秘,也是对他童年记忆的文字回馈;是对乡邦父老的追怀与记忆,也是对时代变迁的观照和审视;是对乡村物事的集体打量,也是对良善和良知的呼唤与诠释。他说,“我们十六户人家就像一个石榴十六隔,彼此之间离不得。”多么温情;他说,“故乡可以很多,但心中的家乡永远只有一个。”多么真挚;他写祖母,“我享受童年的夏天,童年的夏天是祖母用扇子扇出来的。”一个小小的细节,让我们明白亲情的意义;他写年味儿,“最能体现腊月三十火概念的,是一家人围着火垄守岁。燃烧的火叫年火,火垄就是围聚的中心,火垄的火就是一种图腾,越大越好,越旺越好。”寥寥几句写开来,仪式感十足,道尽了儿时的种种乐趣,那里面,有寄托,有憧憬,有“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的背影,也有“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的余温。
写到此处,我突然悟出,与故乡书,本质上也是作者的“与自己书”,我甚至可以想到,每一个深夜,彭定新静坐电脑前,浮想家乡种种,用文字“一个人大摆宴席”的快意,这“宴席”里,当然有故乡风物人事,如煮猪头、煨蹄膀,如打栎花、捉泥鳅,如送祝米、吃春天;更有彭定新与故乡的相知相守、互融互连和共生共赏。此时,我仿佛感觉到,彭定新“能随手从身体中摸出一个王”,要我在他对面空椅上坐下,要我喝他“让出的这一杯”,这是一杯故乡的珍酿吗?这是一个以故乡为宗教的王吗?
其实,每一个村庄里都有一个中国,有一个被时代影响又被时代忽略了的国度,一个在大历史中气若游丝的小局部。曾家湾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中国村庄,从阅读的意义上来说,曾家湾也是因为彭定新而存在的。读他的《与故乡书》,字里行间里充盈着乡愁之美和童年之真。关于童年,拉美作家马尔克斯曾有一句妙语:“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得住的日子。”一个人,茫茫人生漫游,却顾所来径,才发现,很多事情都模糊了,惟有童年时光最难忘怀。因此,深入与返回童年,是很多作家一生都在做的功课,彭定新也不例外,他的这本散文集里那些或长或短的文字,大半都是早期经历的回忆,其中有温馨、美好,也有伤怀、失落。其散文风格,我用两个关键词概括,一个是“定”,也就是写作方向的认定、笃定,从一开始,彭定新就是从最熟悉的乡村题材开始写作,很少旁骛,“我写乡里乡亲,乡事乡食,乡情乡愁,他乡故乡,情感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正因为对乡村写作的“情定”,所以其题材开掘颇深,源头活水不尽而至。二是“新”,立意新,语言新,结构新。旧的事儿,每每在其笔下,翻出了一番新意,如《施世界的世界》,每有佳句妙思,读来饶有新境:“施世界是一个人的世界,又不是”“施世界每天说话最多的是牛”“施世界养牛耕田是他的一种态度,一种人生”“施世界自己就是一头牛”“施世界就是劳动创造世界,勤劳是他的本色”,诗意的语言,精炼的表达,言有尽而意无穷。定中出新,新里更定,宜昌散文的“彭氏写作法”,已经成为一道绕不过去的文字风景。
“假如一棵树来写自传,那也会像一个民族的历史(纪伯伦语)。”《与故乡书》无疑是一部有意义、有意味、有意思的乡村自传。作为一名副刊编辑,很多时候,我是彭定新散文的第一读者,一次次体验到跟随他“纸上还乡”的快感,也见证了他的这本《与故乡书》的发生史,生成史。在新书即将付梓之际,他嘱我写几句话,盛情难却,我因之有机会做了一回“仲夏夜之梦”,完成了一次“纸上还乡的仪式”,并藉此,祝亦兄亦友的彭定新,在文学之路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冯汉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