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母亲走了,家乡从此变成了故乡。昨夜,故乡悄然入梦来,一片熟悉的绿浪在梦中欢腾。呵,那是藏在心里的甘蔗林!
故乡崆峒山清水秀,风景如画,地势平坦,土质肥沃,一条清澈的小河哗啦啦地流淌,浇灌着二十来个村子的农作物。俊秀的石山,连绵的西岭,金黄的稻浪,翠绿的甘蔗林,色彩缤纷的蔬果,故乡是阳春市河西的宝地。而我最爱的,是一年四季生机盎然的甘蔗林。
初春的小雨如牛毛似花针像细丝,万物沉醉在无声的细雨里。我们在田野山间奔跑,不知不觉偷了满头的白糖。地堂屋和牛房,大人们都在整理去年存好的蔗种。那是一截截挑选出来的蔗尾。有时候嘴馋的家伙会偷吃,害得父母要向乡亲邻里借蔗种。心里纵有千万个不快,几亩的甘蔗地可不能耽误呀。
春天是种甘蔗的好季节,大家都赶在清明前完成种植任务。一个个低头弯腰的身影在雨雾里忙碌。把松好的土锄成一行行整齐有序的蔗垄,以避免下大雨浸坏甘蔗。将一截截快发芽的甘蔗种按照一定的距离埋进蔗垄上。过了几天,像锥子尖的芽儿便掀开身上的土好奇地瞅着崭新的世界。
放学后,我们背着书包从村小学门口出来,穿过迤逦的山路,踏着长长的渠道基,往甘蔗地一看,星星点点的绿宛如小精灵在眼帘跳动。走近一看,一片两片三片,可爱的小叶子笑眯眯地向我们打招呼。空中,小燕子在纵横交错的电线上弹奏春天的音符。叽叽喳喳、蹦蹦跳跳,一个新绿的世界长出来了,我们就有盼头了。
浇水、施肥、除草、治虫,甘蔗苗在大家的精心照顾下渐渐长大。节节高节节壮,日子在期盼中拉长变高。大夏天,火辣辣的太阳晒得脸火烧火燎。甘蔗地里,大人领着孩子去剥甘蔗节上的“长衣”,戴上了手袜护手,可我们的脸总会不小心被它们刺伤。
“你家二妹真能干。”
“你家四丫头也可以赶上一个大人的劳动力啦。”
“谁也不甘落后呀,就像这甘蔗,一节一节地努力向上生长。”
地上的甘蔗俨如一个个小少女在骄阳下亭亭玉立,我们长舒一口气,才发觉汗水已湿透了衣服。
西风吹,梧桐叶落纷纷。此时的甘蔗林,一个个绿衣仙女扭动优美的身姿翩翩起舞。“沙沙沙沙”,那是她们送给秋天的歌谣。站在高高的崆峒山上眺望甘蔗林,耳边突然传来禅寺钟声,如山风拂过一片绿浪。啊,一个个鲜活的绿精灵飞起来了!它们交织成一浪接一浪,向我奔涌,向我欢呼,向我飞翔……
“秋日甘蔗赛过参。”故乡的甘蔗有三个品种,东南边是水泥厂岭脚下的小片甘蔗林,那里种黑蔗的居多,它皮黑身肥,蔗肉又白又脆,是“水果之王”。村民们把这个品种种在繁华的水泥厂附近,是为了方便收获后卖给厂里的职工们,让他们尝尝乡下的甜蔗。
每年国庆节,我家的黑蔗率先上市。我们把二十来根长长的黑蔗搬上手推车,和两篮子菜一起拉到水泥厂的小市场。工厂大楼上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工人们个个笑逐颜开,跟着响彻云霄的广播声载歌载舞。厂里的孩子们围着我们的手推车爱不释手地挑选甘蔗。快一年了,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对新收获的甘蔗尝尝鲜。他们吃得爽,我们卖得欢,蔗刀灵活地削去长长的蔗皮,露出白皙的肉,我们却只能空吸那一口甜。用卖蔗得来的钱到一旁的猪肉档买腩肉,全家人总算可以吃上一顿肥美的肉。
从那以后,水泥厂工人篮球场每个周末晚上放电影,我们家的黑蔗成了人们口中不可缺少的甘甜。一边吃甘蔗,一边看电影,幸福的生活比蜜还要甜。而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用卖蔗的钱买学习用品,攒来年学费,还买回了新年穿的“大刀牌”“灯芯绒”。
西北边大岭脚下的大片甘蔗林种的是黄蜡蔗和青皮蔗。黄蜡蔗表皮青黄色,蔗身修长。蔗肉比较硬,汁多甘甜,最适合送到糖厂榨糖。
当冬天的甘蔗甜到心窝时,大家就忙着收割第二茬稻子。干累了,我坐在田里的稻草堆晒着暖洋洋的冬阳,而年幼的弟弟妹妹则在附近的甘蔗林嬉戏、打闹。父亲为了奖赏辛勤收获的我和哥哥,还有安抚调皮的弟弟妹妹,便拗来几根长长的青皮蔗,送到我们手上。清清爽爽、香香甜甜、脆脆滑滑,纯真童年里的那份甜蜜永远温暖着岁月的河床。
寒风呼啸的冬日,我们在山坡上放牛。母牛悠然自得地吃禾秆,小牛在一旁玩耍。我和村里的伙伴们在避风的地方走飞行棋,打纸牌。邻居家的霞姐最细心,用袋子装上截好的一小节一小节甘蔗,我们谁赢了就得一口甜。阿春哥嫌太少,悄悄地跑到山下的甘蔗林去。我们不见人回来,连忙跑去寻找。林动风急,甘蔗林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忽然,一个身影窜出来,后面还拖着两根长长的青皮蔗。
“阿春哥,你偷吃蔗种又偷甘蔗。”
“阿春哥,你专挑节儿宽的。”
“阿春哥,你偷的可是你家的甘蔗呀。”
“窃蔗不算偷!我拗的是我家的甘蔗,我家年头借给你们的蔗种,年尾也该还了……”
一阵阵笑声又在林中回荡。
清甜滑润的汁液从口中落入心田,冬至已近了。父亲喜欢在这个风干日丽的时节自制蔗糖。他将黄蜡蔗切碎后用石磨碾压汁液,去除杂质、纤维后,小火熬五六个小时,再不停地搅拌让水分蒸发而浓度变高,冷却后凝固成固体块状,那就是红糖砖。我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就像一位魔术节,变变变,经过烦琐的工序后,红糖成功出锅。红糖砖慢慢变温,他不忘把一小块放进孩子们的嘴里。红糖砖凉了后捣碎,装在陶罐里封好,可以放上一整年。父亲用恰到好处的火候,让它保持甘蔗原本的营养和味道。而红糖,冬至的甜圆子正好派上了用场。
小时候遇上换牙期,我们死活不肯拔牙,母亲从甘蔗地拗两根甘蔗扛回家,微笑着看着我们咬甘蔗。“哎呦”,我用手捂着嘴,母亲知道成了,笑得比蔗糖还甜。“上排牙脱下,双手合十,跳起来,右手向房顶抛。”母亲的话刚落,一个漂亮的弧度划过空中,“咣啷”,牙齿稳稳当当地落在瓦面上,我虔诚地抚摸着手中的那一截甘蔗。
甘蔗,古往今来被人们广为称道是能清肺、润肺,甘凉滋养的食疗佳品。唐代诗人王维在《樱桃诗》中写道:“饮食不须愁内热,大官还有蔗浆寒。”
奶奶牙齿不好,吃不了甘蔗,她喜欢把甘蔗煮成汁。将皮削掉,切成一小截一截,再把它们放进滚开的水大火烧3分钟,下红枣枸杞后小火煮5分钟。奶奶并不知道甘蔗的功效,她只道它可以暖暖身,让我们也喝上一碗热乎乎的甘蔗汁。润肺补铁,缓解低血糖引起的头晕,甜而不腻,它给冬天添上一份独特的味道。
寒冬腊月是收获甘蔗的月份。村长把蔗单发下来,大家的心情立刻激动起来。此时,那片绿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胸膛,村民们都希望在春节前收获甘蔗。出嫁的姑姑来了,城里的舅母也来了,大家在寒风冷雨里马不停蹄地用镰刀砍甘蔗,小孩子就在一旁把枯叶剥去。甘蔗堆积成山,绑成一捆一捆的放在路边。手扶机、大汽车载着一车车甘蔗浩浩荡荡地向河西糖厂开去,白花花的糖换来红红火火的年,村民们的脸上漾起自信的笑容。
后来,糖厂关闭了,故乡的甘蔗林随之消失在历史的天空。
我就把那片绿种在记忆的深处,让它在梦里好好地生长。
阿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