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觉得年味的浓与淡是与年纪成反比的,每年长一岁,都会有年味往年胜今年之感。或许步入老境,会有另外的想法。我毕竟还未老,老年的想法暂且不论。
还未记事时,家中贫困,怎么过的年没有印象了。后来听母亲说,“年三十夜,天都黑了,你爹在外面做活路还未回家。我在炉上烧一锅水,水都烧开几次,也没见你爹回来。你们几兄妹眼巴巴地等着。别人家都吃过饭,你爹才回家。做了一年工,一分钱没得。他只好去田一民家借了两斤米回来。那年,两斤米我煮了一锅粥,又去菜园捡了点青菜一起煮给你们兄妹几个吃了才去睡觉。”母亲每次说完,最后都会补上一句“那时真是难哦,不过队上也没有几家是过得好的。”那是父母亲还在街道上的蔬菜大队挣工分时的旧年。至于母亲说父亲去做活路,其实是去做挑夫。那时城里有搬运社,他们有组织、成帮在火车站、汽车站、砖瓦窑场、市场等场所帮人挑东西、搬运货物,挣的是苦力钱。类似的活路根本轮不到个人去做,只能躲开他们,偷摸着做。如果抢了他们的生意被发现,轻则被驱赶,重则被殴打。母亲所说的这一年的年三十晚,我没有印象,对此后好几年的年夜饭我也印象不深。但无论如何年还是要过,鞭炮也是要放的。八分钱一封的鞭炮,噼啪一声就放完了。我就把炮一颗一颗拆开,用香一颗一颗点燃了放,啪,啪,啪……这样鞭炮能放很久,快乐就能延续更长的时间。鞭炮声中旧岁除,年少未觉岁月长。
等我年岁渐长,靠着父亲、母亲的辛劳,以及他俩比同辈人多一点的勇敢,家境渐渐好转。父亲以一根扁担、两个箩筐,挑日杂用品走村串寨售卖积累下薄资,随后扁担换成手推车,用车拉货到县城附近厂矿、乡镇集市摆卖。父亲的生意慢慢做大,然后他和母亲先在一个偏远的乡镇租房开了家商店、冰室,由行商变为坐商,生意日益兴隆。最后,父亲把乡下的店铺交给大姐经营,他和母亲回到县城开了间批发铺。父亲专司进货、送货之职,母亲坐店经营。父亲进货要到柳州、南宁等地,一般凌晨四五点钟出门,进好货后再包车运货回家,等回到家时几乎都是夜晚八九点钟了。其中的辛苦难以言说。父亲从外地进货回来,再以相对低的价批给村镇的小商贩,让他们在村镇销售。父亲做生意货优价廉,再加上他为人义气豪爽,母亲心慈善良,个别小本经营者手头紧,长期在店里赊货,一月一结,或是一季度一结,有的甚至一年一结,父母亲从不让他们为难。如此这番,靠着大家帮衬,我们家的日子一日好过一日,年也过得有滋有味。
做生意的人家,过年前是最忙的,送货、发货、收款总要忙到年三十。母亲既要照顾店铺的生意,又要准备年夜饭,所以我们家的年夜饭依旧很晚才吃上。母亲的年夜饭菜谱有白切鸡、扣肉、红烧鱼、酸甜排骨、肉圆、菜包等等。即便后来二哥、三哥和我自学厨艺,独自或是联合为家里的年夜饭掌勺,这些依旧是保留的经典菜品。
除了年夜饭,过年前有些事还是需要提前准备的:做新衣和做年糕。一个是身上穿的,一个是走亲戚要送的大礼。
我们家兄弟姊妹多,父母年头忙到年尾,再忙也不会忘了给我们兄弟几个做身新衣服,当然都是在家境略好之后。那时母亲或是托小姑、小叔娘到卖布匹的摊子扯布,再找裁缝给我们兄弟做新衣;或是直接领我们到城中街上私人开的裁缝铺,让裁缝现场量体裁衣。记得常去的是街上榕树脚下的银家,母亲让我们唤做衣的女裁缝做“嬢嬢”。我记得有三年都是她给我和弟弟做新衣:一套中山装样式的学生装。如果有看过电视剧《霍元甲》的,注意最后几集霍元甲徒弟陈真穿的服装就知道了。新年新气象。小孩子新年穿新衣,在父母亲看来,不仅是对孩子的爱,也是一个家庭显现出的精气神。
做年糕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母亲一直都是家里做年糕的主力,直到我读高中后开始帮上忙,母亲才稍微得些闲。做年糕要先用清水浸泡糯米。米泡透后磨成米浆,将米浆装在布袋里沥出多余的水分。接着将沥过水分的米浆揉碎,放入大盆里,加入红砂糖、熬制过的红糖浆,这样做出来的年糕色泽比较上眼,还要放花生油,如此年糕油亮有光泽。然后就是拌浆。拌浆最累人,大冬天天寒浆冷,双手要不停搅拌,等到把糖和米浆拌匀,手基本上都冻僵了。拌好的浆盛进用竹叶垫好的小竹篓里,用剪刀剪去多出来的竹叶,一饼年糕就算做成功了一半。装好篓的年糕要放到大锅里蒸上4个多小时才熟透,打开锅盖,在熟透的年糕上撒上炒过的芝麻,年糕就算做成了。母亲说,做年糕要用小糯,她认为大糯做的年糕太黏,口感不好。我一直没注意到大糯、小糯的区别。直到有一年大姐买了几十斤大糯来做,那年的年糕确实不够好吃。最主要的是用火煨过后,大糯做的年糕软啪啪的,样子不好看还粘牙。
做年糕很辛苦,但母亲从不说苦。她只会说:“一年就做一次,大家高兴就好。”真的,收到母亲做的年糕,亲戚朋友都会高兴地夸赞。
再说回年夜饭的菜谱。除了上面提到的那些,我们家的年夜饭也添了不少新菜品。大嫂嫁进门,我也讨了老婆后,大嫂和妻子都是壮族人,年夜饭菜单增加了豆腐圆,大嫂还爱吃茨菇,于是这道菜也必不可少。后来妹妹结婚,妹夫是东北人,有些年饺子也上了餐桌。妹妹和妹夫都在浙江温州工作,有一年,妹妹拿了温州的粿粿回来,我按着炒粉利的方法,用鲜猪肉、腊肠加上蒜苗、香芹烹饪,想不到味道也是一样的好。年夜饭做的菜越来越多,一大家人围桌而吃,那份快乐与温情应该就是过年应有的意义。
今夜在故乡,我与家人围坐在炉火旁。灯火温暖可亲,想起往时过年的旧事,想到奔波在途返乡过年的人,想起“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想起“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到底还是心绪难宁,走到屋后的院子里。时近零点,炮声依时响起,先是东边一声、南面一响,接下来鞭炮声四处传来,烟花在空中绽放开。即便有禁放爆竹的禁令在先,世界还是被喧嚣占领了。只有山是安静的。山名曰凤凰,此时黑黢黢的。山脚下的小庙依记忆知道其所在。想要看到它,还得等到明晚,那时会有很多人在庙前烧香燃烛祈求神灵护佑,烛光会映出庙的轮廓,会映出庙前影影绰绰的人。香烟缭绕中,愿他们所求皆如愿,所祷皆有回应。
四周都在炮声里,多少缠绵不寐身?谁知道有多少人被过年的鞭炮声惊醒了乡思。
阳小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