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折叠起阳光,慵懒地垂着,撒了满屋的橙红与太阳味儿。堆叠的书籍、杂志、报纸,一晒,所散发出的墨香,愈加浓郁,令我有种被知识、文化、哲思包围的充实与满足。就连跟了我近十年的一株白掌,花虽凋谢,仅余翠绿,也似有幽香在弥漫,我视其为生命在蓬勃。
如此灿烂温暖的冬日午后,与一杯红茶最适配。没有排场的茶具,不讲雅致的茶道,只捏一小撮滇红,放置透明玻璃杯,注入开水,默默地情愿为一杯清水慢慢变黄变红、为蜷曲的茶叶慢慢轻盈舒展、为浸泡生发的茶香慢慢直抵心灵,而浪费一点点时光去欣赏,再浪费一点点时光去品尝。
周遭、周身皆是暖,皆有香。在暖香氤氲中,开始钟爱的文字工作,能不“暖”不“香”吗?能不心生欢喜吗?
色调有冷暖之分,香味亦有冷暖之感。因香生暖,因暖愈香。这暖香,绝对是寒冬里最美妙的体验,且会不由自主地拖着我诚实的身体去寻找。
小城有条小店、地摊拥挤的小街,自南向北贯通,被唤做“十字街”。在万物凋敝、气味收敛的冬季,主打烟火美食的十字街,用飘满街巷的撩人暖香,吸引着来往路人。我便是这暖香的忠实追随者,上班下班各一趟,在其间感受身处市井人间的松弛与闲适、踏实与温暖。
十字街南口东端,是缸炉烧饼摊。热气腾腾的缸炉盖着盖,也挡不住贴满缸壁的烧饼被炭火烤蒸而出的面香、芝麻香,恣意在寒风中飘忽,似一面高扬的无形无字招牌,用传统美食的乡愁味道招徕顾客。裹着厚厚棉衣的老把式,不停地忙碌着,一炉接一炉,一日复一日。西端,是副食杂品摊。豆腐、皮冻、焖子、香肠,发好的粉条、擀好的面条、蒸好的枣糕、切好的海带,不一而足。那个摁着四口电鏊子摊玉米饼的大姐,尤为引我关注。一勺面糊,摊入鏊中,片刻揭盖,铲起金黄甜香的面饼,折叠在一边。这波操作,像极了当年的母亲。
再往北,有家烙大饼的。葱花饼、酱香饼、五香饼的香味,从小店的电饼铛飘到店外的售卖摊,再绕过人头攒动的等候人群,飘到我这里。我不急,也不挤,享受着大饼的暖香,静待前面的人一个个离开；买半张,拎回家,搭配一碗暖暖的面条汤,饱暖地休息。旁边,有家卖烤鸭的。开了十几年,香气满四季。冬日,少了杂味的干扰,这诱人的烤鸭香气刚刚好。店主是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五大三粗,忙不迭地招呼:“买烧鸭呀?”片肉,拿面饼、料包,装盒；再问:“炒鸭架放辣椒不?”开火,颠锅,翻炒,装盒。店主动作麻利,言语温和,与他的长相形成反差,故而这烤鸭的暖香,也便多了几分和善。
漫步至十字街北口,有磨香油的,有卤猪肉的,有烤红薯的,有炒干货的,有蒸馒头的,有炸油糕的,有做烘焙的,有煮咖啡的……几步一摊,一摊一香,一香一暖。这极具烟火气与辨识度的暖香,在这条近百年的老街之上,奇妙地串联起一个个开店摆摊人家与辗转奔波路人间的寻常日子。我们虽是陌生,却在同城；虽是匆匆擦肩,却可染得同源同味的一身暖香。
一次下乡,回到二十多年前教书的小村庄。踩着积雪,行走在似是当年却又变了模样的街路,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在翻涌。忽地,一阵做腊肉的独特香味,充满了我寂寥的鼻腔。是的,有人家在做腊肉。我循香而行,不远,便“闯入”一处摆开阵仗,热火朝天做腊肉的农家院落。
女主人抬头,先是一愣,继而惊讶道:“小张!是小张老师吧?你咋来了?”时隔多年,她还识得我。我颇为感动,欣喜道:“我是闻着香味儿来的!”我笑出了声,可又分明感觉喉头发涩。我也认出她是二小娘,这应是二小的新家。我问:“啥时候搬的家?二小呢?”二小是我当年在这教书时,认下的兄弟。二小娘一指旁边的男人。正是二小。他只顾埋头弄肉,和当年一样,见人不说话,“闷葫芦”一个。
我上前拍他肩膀,他才瞅我:“你来干啥?”四十来岁的人了,还那样。我逗他:“想吃肉!”他拣一块上好的瘦肉,蘸点盐,递给我:“吃吧,就你馋!”肉很烫,真香。我看着当年倔强机灵的毛愣小子,已被岁月染了沧桑,不由凄然；柴烟熏得我流了泪,心却暖得很。我提出要走,他却急了:“不行,吃了杀猪菜再走!”我说还有任务。他忙回屋拿塑料袋装了几块肉,硬要我带走。我说:“下次咱喝点!”我要拥抱他,他说着“矫情”,伸开双臂抱紧了我。
路过村里的温泉澡堂。门窗关不住热气,丝丝缕缕飘出来,夹杂着温泉特有的硫磺香味,还有香皂、洗发水的香味。这味道,太熟悉了。我推开男澡堂门,一团白雾裹着暖香,扑面而来。我一时恍惚,似是看到二十出头的自己、十七八岁的二小以及可爱的男学生们,正一起在温泉的暖香中沐浴,嬉闹,好生畅快；似是回到当年靠一早一晚泡温泉来度过寒冷冬天的乡村教师时光。“麻烦让一下!”有人要出来。我退后,退出暖香,退到寒风中。
腊肉、温泉的暖香,似一道连通现实与记忆的任意门,让我沉浸在“第二故乡”的幕幕往昔中,温暖、疗愈了我被岁月寒凉了的身心。
临近春节,我约了几位书法爱好者,冒着严寒,到一山村为老乡们送春联。会议室空调开得暖暖的,墨香洋溢,祝福满满；村里炖了烩菜,蒸了发糕,熬了豆粥,饭香四溢,乡情深深。回到家,见妻子正摆弄几头水仙球。她说:“给你留了几头,放办公室吧!”第二天,我将盛了水仙的水盂放在白掌旁,期盼着哪天绿意盎然,花香幽幽,在温柔含情的暖香中,迎来又一个明媚的春天。
张金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