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相对闭塞的缘故吧,故乡有不少极具特色的方言词,如称老虎为“老虫”,称茶泡为“猫蛋”,称蝴蝶为“飞蟆子”,称茶耳为“猫耳冻颊子”等。同时,老家统称从除夕到正月初头吃的鱼为“过年鱼”。按照传统习俗,除夕这日,家家户户会吃一顿团圆饭,父老乡亲们通称“团年”。
故土团年,可以选择在晚上,也可以选择在早晨或中午。为寄托“连年有余财”的美好愿望,不管谁家团年,都少不了一道用鱼做成的“硬菜”。家乡盛行“有心拜年,十五不迟”的说法,但通常情况下,晚辈给长辈拜年,不仅力求日期尽量早,还得在长辈家吃个中餐。无论是富贵人家还是贫寒人家,只要未过正月初八,午餐桌上极少出现食无鱼的情况。
故乡地处山冲,却有好几口四季不干的大池塘,非常适合养鱼。20世纪70年代,在老家一带,草鱼尚属稀罕物,稍大点就遭贼惦记,太难照看,故生产队宁可养廉价的鲢鱼,也不愿养相对贵重的草鱼,到了年末即捕捞,收获按人头平均分配,算是过年鱼。通常情况下,那些鱼仅九两左右一条,看起来瘦骨嶙峋,吃起来肉少刺多。现在想想,最多聊胜于无,而对当时绝大多数乡亲而言,却系难得的佳肴。
那些年,母亲做过年鱼,通常是整条煎煮,放上许多现切的白萝卜丝。团年时,每个家庭成员都只能夹上几小筷,尝尝鱼味。父母各有四五个亲姊妹,两三竿子打得着的亲戚更是繁多。因此,从初一到初八的中午,奶奶、父亲和母亲一般得陪拜年客就餐。我们三姐弟尚未外出拜年,就会围着一张小桌子吃饭。虽不可能有鱼肉,但桌上摆着一大碗木耳、红薯粉、黄花菜、红萝卜丝等食材混合炒成的合菜,加上半碗鱼萝卜丝,或许还有小半碗油豆腐炒肉,足以让我们3个小辈心花怒放,喜笑颜开。
入冬以来,家里几乎顿顿清水煮白萝卜,嘴里索然无味。餐桌上摆着那么多菜,过年吃的白萝卜丝非但油水足,还和整条鲢鱼共过锅,我们这些一年到头闻不到几回油腥味的小屁孩怎能不心满意足呢?如果某日客少,吃相斯文,兴许还能留下鱼头、鱼尾和些许鱼肉,让我们在晚餐时再稍稍过一过嘴瘾。
1983年,我顺利通过小学升初中选拔考试,成为中学生。上年春天,老家的田土全部分到了户,改革开放政策得到贯彻落实。市场经济从起步到活跃,乡亲们挣钱的门路宽了许多,生活水平不断提升,过年鱼顺理成章进化为大草鱼。
过年鱼是草鱼,池塘里养的自然主要是草鱼,附带养些鲤鱼、鲢鱼、青鱼、鲫鱼啥的。那时,家乡交通不便,信息不灵,乡亲们很难痛下决心,舍弃种田去做养殖专业户。池塘通常由劳动力富足的几个家庭承包,用早出晚归打回来的杂草做饲料,既生态环保,又经济实惠。美中不足的是,那样养鱼太耗人力和时间,产出严重不足,故老家附近的小集市罕有草鱼出售。偶尔撞见,也多半是从外县、外市乃至外省运来的饲料鱼,半死不活的。
按照普遍规律,年关卖的草鱼每斤要比平时贵两到三成。塘主平日里舍不得出售草鱼,但临近过年,一般会放干或抽干鱼塘,拣出四斤以上的大草鱼,兴高采烈卖掉。假若塘主怕弄死弄伤鱼苗和半大鱼,不愿干塘,也会邀约三五名壮汉,拖着硕大的拉网,在池塘里走上一两个来回。
不管是干塘或网鱼,塘堤上都会挤满穿着长筒靴的看客。鱼还在网里、泥巴上蹦跶,性子急的人就瞅准时机冲进泥泞或浅水滩,用力扣住一条大草鱼的鳃部,高高兴兴提上岸,大声催促塘主过秤结账。只要能抓到,不少人一买就是好几条,仿佛不用花钱似的。在腰包日渐丰实的老百姓心里,过年是一件既喜庆又神圣的大事,必须高度重视,绝不能再抠抠搜搜省吃俭用,而本地草鱼比从外地运来的更可靠,味道更佳,自然受欢迎。
假若有幸买到两条以上大草鱼,买主通常会寻根木棍,用棕叶或干稻草串稳鱼鳃挂在两端,晃晃悠悠地挑回家。途中,邂逅的熟人都会热情招呼:“买这么多大草鱼,准备热热闹闹过年啦?”鱼主人绝对会满脸红光,高声大气告诉对方:“是的咧,每条有五六斤重呢!”然后,昂首挺胸继续往前走。为了吸引更多人关注,个别买主还可能故意走错路,兜上一个大圈子再回家。
每口池塘捕获的大草鱼有限,僧多粥少,没抢到的人多半会唉声叹气离开,急匆匆打听下一个网鱼、干塘的塘主。实在买不到本地大草鱼,才会心不甘、情不愿跑去集市买外地鱼过年。
时间如水,岁月如涛,很快淌进了21世纪。2001年秋,老家所在的山村修了一条砂石公路,与省级主干道相连,交通变得便利起来。小集市规模迅速壮大,自然而然发展到天天有大草鱼卖,既有本土的,也有外地运来的,但价格迥异。谁家想吃草鱼,随时可以上集市购买。
乡亲们手头越发宽裕,买过年鱼,不再紧盯着常见的草鱼,而逐渐把目光转到青鱼、鲶鱼、鳊鱼、白条鱼、翘嘴鱼、胖头鱼、黄颡鱼、金丝鲤鱼等鱼类身上。脑瓜子活的塘主与时俱进,不断丰富养殖类型,甚至有人把易遭水灾的低洼地打造成鱼塘。2012年,山村里的砂石公路改为水泥道,塘主们紧跟发展趋势,推出农家乐休闲垂钓项目,任何时候都欢迎人们去娱乐。钓到的鱼只需花比菜市场略高的价格即可买走,塘主高兴,垂钓者更高兴。
去年寒假,我因故未能返乡过年。正月初一上午,年近八旬的老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今年,村里头用鲈鱼、鳜鱼、黄金蟹或野生甲鱼做过年鱼的人家不少哩!”我大吃一惊,半信半疑问道:“附近集市有这些东西卖吗?”父亲说:“没有!是网上订购的,过一两天就有人送货上门!”
离开故园20载,早已习惯城里的环境和生活。近些年,我也不再关注家乡人们吃过年鱼的情况。那个曾经偏僻、落后的山村,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了吗?“好!真好!”我情不自禁发出兴奋的呐喊声。
著名作家蒋子龙在《年的颜色》中写道:“春联是红的,年画是红的,花灯是红的,蜡烛是红的,大年三十晚上吃的糖葫芦是红的,孩子的脸蛋儿是红的,新衣服也多是大红的,‘利市’的封包以及送压岁钱的红包自然就更是红的了……春节就该是‘红海洋’。”家乡的过年鱼并非红色,但它的不断升级,却标志着家乡人们的日子正变得愈加红火。
2024年春运已经如火如荼,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我真诚希望,父老乡亲们的过年鱼能够更上一层楼!
贺卫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