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有本诗集叫《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在我看来,对于很多长春人而言,无论置身天涯海角,还是异国他乡,大抵都会有这样的感受,“我的乡愁是一列电车”。
54路有轨电车,承载着一代代长春人的记忆。如果将长春看成一本书,那么54路就是一枚流动的书签,她停留的每一页,都对应着一个地理空间,那些地理空间又对应着一些老旧或新生的故事,以及人们与之相关的思绪。
客居长春十多年,虽然不经常乘坐54路,但每每在路上行走,只要遇见她,总会停下来,目送她一程,像目送一个不常见面却时常挂念的老友。我对54路的情感,肯定比不上那些打小就挤54路上学、玩耍的人,但在电视剧里看到她的身影时,也极为亲切、极为兴奋。我以为,就像电影、汽车、雕塑一样,54路有轨电车也是长春的文化符号之一。
“这些人像有轨电车,永远在同样的轨道上运行,倒回去再开出来,周而复始,一成不变……”在小说《吞食魔果的人》里,英国作家毛姆曾如此形容世界上多数的人。其实,即便是有轨电车,即便是循环往复,并不意味着她这一生就与精彩无缘。最近,长春推出了54路有轨电车文旅专列长春电影制片厂“摇篮号”——由长影站开往西安大路站并返回长影站,赋予了有轨电车新的生机,让她在不变的轨迹中闪现出变的绚烂。
长影“摇篮号”尚未运行时,我就在友人的电脑里,借助于他们拍摄的视频、照片,将车里车外看了个仔细。车厢两侧,是沙发样的木质座椅,不同于铁艺或塑料材质,给人一种在亲友家做客的感觉。窗帘深绿,坐垫浅绿,抱枕也多是蓝绿色系,与冬天的白形成强烈对比。或许设计师就是要给乘客一种绿意盎然的感觉,电车外,四季分明,电车内,四季如春。座椅旁的小桌上放着复古台灯,靠近它,仿佛就触摸到了历史,这样的小桌适合摆放咖啡,也适合书写,当你侧着身子,拿笔在纸本上挥洒诗文抑或涂鸦时,你也就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如果将电车的乘坐区视为客厅的话,电车后身的咖啡售卖区则更像是卧室。咖啡售卖区设计得很有创意,它由三面炕琴组成。炕琴并非乐器,而是东北地区放在火炕上的一种柜子,可以将衣服和被褥放在里面。炕琴的柜门上,是喜庆吉祥的彩绘,有着浓烈的东北民俗气息和年的味道,更准确地说,是一种家的味道。站在炕琴旁,漂泊在外的长春人,似乎回到家里最核心的地方,外地来长的游人,好像被主人邀请到火炕上唠家常。虽然咖啡、甜点取代了糖水、瓜子,但是乡情、年味与好客的氛围一点没逊色。
晚间,长影“摇篮号”上,有歌手弹唱,偶尔还有长影乐团的艺术家演奏。或高亢或舒缓的音乐、清脆的风铃声、闪亮的车体、白茫茫的雪地、皎洁的月光连同车厢里的长影电影海报、电影道具,交织成北国冬夜最浪漫的一首诗。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在始发站上车,不一会儿,人就坐满了,有一家三口,有情侣,也有独行的背包客。我恰巧坐在长影乐团小提琴手的对面,小提琴手先是拉了首《这世界那么多人》,这首歌和电车的氛围很搭,几个年轻乘客跟着哼唱起来。不一会儿,电车音箱响起探戈舞曲《Por Una Cabeza》(一步之遥),《闻香识女人》《辛德勒的名单》等多部电影都使用过这首曲子。听我说出了电影和这首曲子的名字,小提琴手朝我竖了个大拇指,很快就举起小提琴演奏起来。假使电车上有会跳探戈的女士,他多半会邀请她随音乐舞动。在行驶的电车上欣赏小提琴,和在音乐厅欣赏音乐会的感觉完全不同。小提琴演奏结束后,女歌手、男歌手分别抱着吉他弹唱,印象里,唱了《我愿意》《我的果汁分你一半》等歌曲,或抒情或轻快,我的心绪也随着音乐的变化而变化。电车在铁轨上的摩擦声,也成了音乐的一部分。电车行驶着,音乐流动着,这种交融使得电车与音乐变得生动、活态,她所穿行的这座城市也显得更有活力。
曾几何时,多大的时空跨度都能在有限的电影胶片上定格,如今,是在更为小巧的摄影机里定格。有轨电车像是城市的胶片,她见证着城市的变迁与人们的喜乐,她连接着历史和未来,每一次开动,就是一次拍摄。
登上长影“摇篮号”,从“新中国电影的摇篮”起始,全程1小时,15.28千米,我感觉完全可以将其视为一部关于旅行的短篇幅电影,而且每个人,都是自己那部电影里的主角。
“我感到我自己坐在一辆电车里/被将要被坐在下一个座位上的、无论是谁的什么人发现”,这是葡萄牙诗人佩索阿《是的,是我,我自己,我生产出来的东西》中的诗句。其实,抛开诗人的思考,被发现也没什么坏处,不妨在电车的桌上留下写有只语片言的便签,下一个乘客或许也会在便签上留言回应,纵使没被前者接收到,也很美好。
“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还有一回,我听长影乐团小提琴首席何楠在长影“摇篮号”上演奏电视剧《人世间》的主题曲,旋律一响起,仿佛我们都成了剧中人,感觉坐在身边的,就是周秉昆的家人和朋友。岁月的列车,不会为谁停下,但现实中的有轨电车长影“摇篮号”会在长影站停下,等待着外地游人,也等待着满腹乡愁的家乡人。
马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