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就要开动了,爹硬是不肯扭过头来望我一眼。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他把头远远地别向池塘那一边,望着那一边的山——他愣是不肯回过头来看我。就像每次我回来了,我会特意地按响喇叭声,肆意地向着屋里的爹娘宣告:“我回来了,开门!快开门!!” 结果每一次,门倒是开了,出来接我的总是我娘,爹是怎么也不肯出来的。在娘实在没空的时候,出来开门的爹也只是远远地靠在门边,反正不会主动走上来迎我。
欢欢喜喜地走到跟前来接我的总是我娘,给我提东西,给我挽孩子;走的时候,也总是我娘站在车窗旁边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而我爹则一直站在屋前,远远地看着。
这一次,妈收拾完给我的东西等不及我出发就赶着出去干农活了。爸不是不送我,只是以他自己的方式。他老早就坐在屋门前候着,等我出门,还倔强地把头扭向了远方。当年那个他捧在掌心里,田地里干活一收工回来裤脚都没来得及放下就搂在怀里的小棉袄长大后,爹反而开始拧巴了。
我当年肯定不止一次在给他的信里,对他说过“我爱你”。再长大一些,就前三两年的时候,我都还爱搂着他的肩美美地玩自拍。
我坐在车里远远地回望别过头去不肯看我的爹爹,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从几时开始,这一份父爱变得如此内敛深沉?我哄着小女淇淇:“妹妹,你去帮妈妈吻一下外公——妈妈给你一颗糖哦。”“我不要糖。”没想到,平素爱亲我的淇淇居然不肯去。倒是姐姐自告奋勇地要去向外公“示爱”:“我去,但是你们不能看我!” ——所以我终究没能看到姐姐是否真的给了外公一个吻。
等姐姐回到车上,我问:
“莹莹,你究竟吻了外公没有啊?”
“吻了呀!”
“那外公说了什么?”
“他说‘你吻我做什么?等你以后结婚了,再吻你的新郎哥呀……’”
……
不知当时爹的心里可否酥了一阵?可否有想起他妞妞当年还小的时候?
从来,我跟爹处得就像朋友,啥都能摊开来说,他不能跟妈妈和我哥说的话,都能跟我说,我也一样。我知道家里三个孩子烦透了他的心。他总是说,三个孩子是来索他命的,先是从小多病,中途休学一年不能读书的我,接着是出事的二哥再到现在出事的大哥。我知道父亲老了,很多东西他再也无力承受,所以我也不会什么都跟他说了,当年父亲跟前那个娇滴滴的小妞妞也许开始长大了,她学会自己去承受来自生活的所有,默默去撑起应该撑起的一切。
父亲给予的爱也愈发内敛深沉。在他和娘还没开始年底收菜的日子,他们的生活重心总是围绕着我和孩子们转。
这次回来,头天晚上爹就提醒我,让我回去时记得问他拿自家晒制的腊肉,怕自己会忘。这倒让我颇感意外了。上回二哥从东莞回来时,爹在晾晒别人送的鱼干。于是我在群里叫二哥顺便让爹晒点腊肉。老二竟然原封不动地把老头子的回复给我转过来了,呕哑糟咂难为听,在这里也敲不出那些个字,横竖意思是:“不得空!”
我这个爹呀,愈发年长之时,住在农村里,却做着最城里的事:除了养鱼养狗,鸡鸭鹅一律免谈——嫌脏!之前我坐月子时,想吃家养的本地鸡,让他养些,他却说:“家里养的鱼大把你吃,想吃鸡市场有得卖。” 往年想吃腊肉的时候,都是广州的姑姑或者南山十二排的姑丈做了再分我点。没想到,今年破天荒的,老爹竟然第一次为我晒起腊肉来。还说等吃完了,想吃再晒……
事实上,已经有了两个哥哥的我,一直都是爸爸的掌上明珠。那么多年来,印象中他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一次,有的都是我哭鼻子时爹爹对我的哄着宠着,我的裤子破了他在床上给我补,他为我跌伤的双膝小心擦药酒,用摩托车驮着我穿寨走村访药问药的情景……我最初发奋用功学习的动力也是来自父亲——只要外出打工的父亲回家看到《学生手册》上的高分数,就会好高兴。是的,那时我认真读书,就是为了让父亲高兴……
我想,正是因为在生命的最原初阶段,我就一直被父亲无条件的爱浸润和包容着,我才养成了一颗纯真的心。不管后来经历多少人情冷暖,不管生命遭遇多少磨难变故,我仍选择回到最初的起点,回归生命的底色,以纯真的心去看待这个世界,任庭前花开花落,眄天边云卷云舒。
我想这就是坚如磐石的父爱给儿女生命打下的地基,而生命可以在此基础上不断地融合自洽。
吴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