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面看籽花,就像我没有去草原,却在一片草地坐着,假装到过草原深处;亦如我没有抵达大海,却在湖畔凝神远望,假装来过海边。我对着一树籽“花”出神,其实是假装来到春天。
一棵树上应该只有繁花,怎会有籽花?但眼前的情景让我远远地看上去,这棵树上确实开满了籽“花”。
它是一棵乌桕树,上面结满了白色的籽,斑斓的树叶落尽,就像开满细细密密的一树籽“花”。
当是繁华散去,返璞归真。此时籽“花”出现了:它“盛开”得那么自然,又那么寂静。似乎在坚守着什么,给这个冬日带来些许生机。所以,鸟来了,绕着这些籽“花”穿梭。
乌桕,籽的写法,是“子”,还是“籽”?我宁愿选择后者,一粒“米”旁边,依偎着“子”,看上去也美。
一簇簇珠圆玉润的乌桕籽,在树上密密点缀,远看像春天里的一树繁花,映着冬天明净高远的天空。
桕籽不会轻易掉落,是一树不肯轻易落下的“花”,除非鸟吃了。鸟喜欢吃乌桕籽,是过冬的食物。吃这种小圆籽的鸟,有灰喜鹊、白头翁、野八哥等,它们在树上一蹦一跳,拣喜欢的吃。
用手指拿捏,质地坚硬,不知道鸟吃下怎么消化。鸟肯定会消化掉乌桕籽,不然它也不会去吃。
一树乌桕籽,非花似花,古人也有过惶惑。清代袁枚《随园诗话》中说,“余冬月山行,见桕子离离,误认梅蕊,将欲赋诗,偶读江岷山太守诗云:‘偶看桕子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杭堇浦诗云:‘千林乌桕都离壳,便作梅花一路看。’是此景被人说矣。”他想作诗,才发现早有人抢先一步。
山中古寺旁,站着一棵高挺乌桕树,极具禅意。晨钟暮鼓,晚风掀衣,群鸟翻飞,枝上的叶子早落光了,只剩下一树平静、淡泊的乌桕籽,更衬出鸟鸣的清幽,古寺的安静。
花径廊亭边,最好也有一棵乌桕树。树与亭保持着最恰当的距离,亭子里有几个说话聊天的闲人,树的影子,经过阳光的筛淲,投在亭上,一半阴一半明,关键是那一棵乌桕,满树白籽,让人想到躲在不远处的春天。
在古人眼里,雪白的桕籽可乱梅花之真。一树虬枝,满眼珠宝,莹白圆润,星点般挂满枝头。
我所向往的冬日生活,是去乡下寻一旧院,里面有老屋一间,旁植一棵线条乱舞的乌桕。清寒夜晚,孤雁声远,寒霜灯花,几个布衣好友围炉而坐,粗纹方桌上,花生米、猪头肉、慈姑炒大蒜……清雅小酌,灯光映红了脸。欧哑哼唱,余音悠扬。这时候,有人探头窗外,发现天空飘起了雪花。透过灯光,薄薄飞絮中,见一树白籽风中摇曳,如盛开的早梅。
满树桕籽,就像一个人走过的岁月。当回首仰看,明明灭灭,若满天星辰。
遥看桕籽像盛开的“花”,在冬日里温情盛放。当姹紫嫣红全落尽,多若繁星的乌桕籽在细瘦的树枝上,一团团,一簇簇,宛若娟秀的素色小花。
我曾摘下低处的一朵籽“花”细细观赏,三个小圆珠抱团而聚,组成一个小花蕊。七个小花蕊构成一朵“花”。这样的花,是籽花,没有花瓣、花叶,却有花的形状,远观像一簇簇莹白的花。
如此花树虬枝,构成冬日天幕温和宁静的背景。树的线条,一览无余,展现出生命个体的生长状态,如一个人。
一树籽“花”,还有聚八仙。聚八仙,琼花的变种,夏天花谢之后,秋天结出一树的籽。籽有红、黑两色,可以想象一朵花,在春天时的模样。
聚八仙的籽“花”没有乌桕那么密,倒是确确实实组合成一朵花。
聚八仙的籽,为何是红、黑两色?不得而知。正是这两种颜色,才可以把它当作冬天里的一簇籽花。
树籽组成的“花”,有花的颜色、形状,没有花的香味。有时候,无味也是一种格调。
冬日籽花,在万木凋零,旷野上看不到花时,权且把它们当作一种“花”。
仰面看籽花,就像我没有去草原,却在一片草地坐着,假装到过草原深处;亦如我没有抵达大海,却在湖畔凝神远望,假装来过海边。我对着一树籽“花”出神,其实是假装来到春天。
籽花有它独特的美,凝霜经雪,灼灼其华,宛若绽放。点缀树枝,也启发着人们的想象,想春天到来时的花。
一簇簇,相向而聚,又相拥而生;一树籽花,籽如花。
王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