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人生,薯有薯生,概莫能外。
小时候物资尚不丰富,但我并没挨过饿,如今想来,主要得益于番薯。番薯本是舶来品,却在雷州找到属于它的舞台,有雷歌为证,如《番薯好》:乜(什么)都不如压(种)番薯,大妃(便、就)给人小给猪,薯皮薯蒂留给狗,还剩薯藤留给牛。你看,从人到牲畜乃至家禽,全靠番薯接济。
过去雷州有“四粺(粺,方言字,指干饭)一糜(糜,方言字,指稀饭)”之说,“四粺”指蛤篓粺、芋头粺、金瓜(南瓜)粺、菜头(白萝卜)粺,“糜”就是番薯糜。潮汕地区也有吃番薯糜的习惯,不过他们是鲜薯切块与大米同煮,薯少米多;雷州番薯糜则是鲜薯擦丝,薯多薯少,要看米缸里大米的多寡,这也是雷州人智慧的结晶,通过灵活调整番薯和大米的比例,大小口腹危机悄然而解。
番薯糜还有一种升级版,就是莳鲞(番薯擦丝晒干。莳,是薯的方言字)糜。收获的番薯用牛车一车一车地运回来,长得好看留给人吃的暂时堆在床底。那时候鼠界也闹饥荒,经常三更半夜组团作案,防守再强也挡不住疲劳攻击,并且番薯生命力极强,吸几日大地的精华就开始发芽,不好好管制的话,它的藤蔓很快就会沿着床脚爬上床趁你熟睡撩一下你的鼻腔。大人忙完收割工作,就要抓紧将床底下的番薯去皮,擦丝,晒干成为容易保存的莳鲞,收在尼龙袋或坛子、瓦缸里。莳鲞在晾晒过程中蒸发了水分,锁定清甜又添了甘香,青黄不接的时候,拿出来泡软了,加大米熬成莳鲞糜,配咸鱼或菜头脯,堪称一绝。
那时候,人们感念番薯的付出,懂得珍惜善待它,连夸一个孩子长得壮实都会顺带夸一夸它:“看,番薯饲(养)大的!”后来,大家的日子渐渐好过,煮糜不需要加番薯也能填饱肚子,番薯的地位一落千丈,轮到它的日子不好过了。以我们村为例,有好长一段时间村里几乎没人种番薯,“猪都不吃了,种那个做什用呢?”甚至骂人都要顺带骂一骂番薯:“你这人,傻过番薯!”我就不明白了,老实薯为什么会被笑傻?还有更尖酸的,用“番薯屎都未屙净”讽刺别人忘本,也不知到底是谁忘本了。番薯被弃之如敝履,却也不敢辩驳,谁让它混得不如从前了呢。
世事难料。享受了富余生活,大鱼大肉吃腻以后,人们又念起番薯的各种好来。天热了煲一罐番薯糜是乡下人的日常,城里爱美人士时兴蒸几个番薯代餐,上大排档吃夜宵番薯粥饱腹又容易消化,高档酒楼为了迎合食客的口味也推出番薯羹、番薯糕等以番薯为主角的各式精美小吃。相应的变化是,村里人又愿意种番薯了,但多是自食,轻易不拿出去卖。过年回老家,若有谁对我说他家种了点番薯小是有些小但是顶好吃,我一般没等他问我要不要就抢先回答“要要要”,因为我知道这是原生态的好东西,更因为我知道对方没把我当外人。
往前承载了乡愁,后来经历了一段灰暗岁月,如今,番薯又迎来高光时刻,可家常可小资,老中青都有它的粉丝。见证了番薯跌宕起伏的薯生,我也渐渐释怀。你能创造多大价值,在别人心中就有多大分量,这是现实世界里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