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周的时候,宗亲长辈们在凉席上摆了一圈吉祥之物,我爬在中间左看看、右摸摸,最后饶有兴趣地抓起一本书,不一会儿又放下,继而拿起了一瓶墨汁。
母亲喜出望外,心想儿子以后可能是“文化人”;父亲则沉默不语。他是一个木匠,他的儿子抓了墨,会不会以后子承父业,端起墨斗,拿起刨子学手艺,吃百家饭,喝万家水,继续做个“龙木匠”?
父亲从小学木匠,早早地出师并成为他人之师,木匠成了他一辈子的职业。那时手艺人都是“请上门”做工夫,父亲就带着徒弟们挑着他的工具箱从小县城走到了省城,还去过周边的江西、广东等地。“妙匠用妙具,妙具出绝品。”父亲工具箱里的锯子、斧头、凿子、刨子、铲子、墨斗、小方尺是他的“心肝宝贝”,也是我小时候的玩具。
初闻墨香来自父亲工具箱里的墨斗。墨斗取材于我们湘南地区一节拳头大小的老楠竹,十厘米的高度,墨斗与墨线转轮是用木头雕刻的微缩龙头所连接,龙的形状栩栩如生,墨线转轮上的细绳从墨斗里上下两层沾有墨汁的海绵体中间穿过,穿过墨斗的细绳外头系着一个尖尖的硬物,方便固定在木头上,以此形成“两点一线”之势。墨线从墨斗里滋润地被匀速拉出,墨线所到之处,轻轻一弹,一条直直的墨线印痕便在木头上呈现,父亲和徒弟们以墨线为基准,用斧头或是锯子进行初处理,然后会用刨子进行二次加工,木筒、木条、木板、模具、栓子这类木制品就在父亲师徒手中像变魔术一样被生成。
墨斗的龙头上有一个细孔,用于插放墨笔,墨笔不是毛笔,是用小竹片加工制造而成,你可以想象成为一个缩小版的扫帚形状。父亲用墨笔在墨斗里沾上墨,然后用尺子在木头上画出较短的直线,或是画出梯形、菱形、六边形等形状;墨笔不用之时,父亲喜欢把它插在自己的耳际边,然后继续做手头活。
父亲墨斗里的墨香散发着经久不变的纯香,那种香型让我闻着永不生厌。父亲说,好的墨汁里放着有中草药和老酒,如果只是纯粹的墨汁,放久了几天就会发出一种酸酸难闻的味道,闻着闻着会有一种让人头晕的不适感。父亲还说,不要小看了这墨斗里的墨香,你因为不勤于更换和保养,主人家闻见了散发异味的墨臭,会认为你这个木匠不修边幅,或是对主家在生活招待方面不满意。于是,父亲告诫他的徒弟们,千万不要小看墨香出现异味这件小事,最终吃亏的还是木匠师傅,不好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那请你做工的人会越来越少,你在业界就会慢慢成为“默默无闻”的人。
父亲墨斗里的墨香深深吸引了我,他墨斗上插着的墨笔也成了我的画笔。第一次用父亲的墨笔是在我的房间白墙上画《武松打虎》,以小人书上的图画为样本,我沾着父亲墨斗里的墨硬是一笔粗一笔细地画在了墙上,画时的酣畅淋漓很快在即将画成之时变成了诚惶诚恐,我知道肯定是闯了大祸。未承想,父亲盯着墙上的信手涂鸦,包括我写下的“武松打虎”四个大字,先是一言不发,稍后笑了起来,冲我说:“你画得不错哟,字也像模像样,没想到你毛笔字写得这么好!”
我就是这样爱上了书法,那恍如隔世的映像至今在我的脑海里清晰可见。十七岁当兵前,我练过一段时间书法,尤其喜欢“苏黄米蔡”四大家的行书。墨的厚重纯香,它在挥毫之下呈现出的浓淡、线条粗细、横竖撇捺间的轮廓,把单调的黑色变得内涵丰富和立体,书法的笔情墨趣让我如痴如醉,爱不释手。我发现,墨的用法在书法创作过程中尤显关键。落笔要“活”,讲究墨色滋润自然;着墨要“鲜”,突出墨色的灵秀焕发;布局要“变”,需实笔与枯笔相结合,字与字之间力求变化多样。一幅好的书法作品,笔墨相互映发、相得益彰,字幅行云流水、协调一致,笔下尽是硬功夫,苍中见老辣,作品自然就人见人夸。
墨如人生,人生如墨。
我对墨一直满怀念想,久仰而又尊崇。墨,黑色沉静,它可以在宣纸上流动和渗透,畅快自如,代表着生生不息;墨不易褪色,保存长久反而品质更佳,代表着万古流芳。墨,除了传统意义上文人雅士的象征,它也寓意着人的精神和思想传承,比如:胸无点墨,则人不足以成才,更不可能成就大事;惜墨如金,为人处世要态度严谨,精炼果敢;大处落墨,做人做事要着眼大局,要在重要的地方下大功夫。以我自己来说,我暗暗对自己要求“墨染千秋”,即便自己普普通通过一生,也要尽可能在人生这本书上留下笔墨痕迹,每天用心去感受,去思考,去领悟,去体会,去享受生命的自由,享受生活的精彩。
或许,有天我真的做到了,也算没有辜负父母对我的一番殷切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