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刚过,天空竟然飘起了细雨。
冬雨潇潇,缠绵着,网住了天空和大地。
当天边有些泛白的时候,随着一声冬雷响起,万朵琼花顷刻间弥漫了天空,迷幻了城市,连远山都处在朦胧之中了。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着,直到夜深人静。
(一)
清晨,当阳光升起的时候,一幅雪国图画呈现在窗前:远山逶迤、叠嶂起伏,那些斑斓的色彩不见了,山崖被泼墨,森林被留白,蓝天有如牧场,一群群羊儿正从天边赶来。
我抓起手机来到楼下。只见一些小树在雪被下伸着懒腰,几棵老松在雪地里站岗。
一只我很熟悉的小黄狗突然从旁边一个门洞钻出,撒着欢跑向一家庭院。那院子的主人是个老奶奶,她有一只雪团似的小狗。
几天前,我曾跟老人搭讪,当时她正往院里搬那几棵大白菜。她说自己要回乌拉街老家啦,自己就要当太奶啦。说着,她非要送我一棵大白菜。无论我怎样推脱,她却非要送给我。老太太说,这可不是普通的大白菜,这可是乌拉街的大白菜。
其实,我不是不想要那棵大白菜,而是不忍心。
眼前的奶奶已经很老了,老得连她自己都忘了年岁。看到她盘在头上的一团白色的发髻,便想到了自己的奶奶。我的奶奶也是个闲不住的人。那时,我家院子里有棵杏树。杏花刚刚睁开眼睛,就会看到我奶奶翻地的情景,她弯着腰,踩着一把铁锹慢慢挖,挖完了,还要逐个把那些土坷垃拍碎,再用耙子搂出细碎的石子和草棍。
最先出土的是冬根菠菜和白露葱。这都是头一年冬雪前种的“埋头”。当年种的小白菜、生菜和香菜要晚几天才会出苗。见小苗出土了,我奶奶便像绣花似的侍弄着那些小菜。我的奶奶非常喜欢种白菜,她说白菜皮实,好侍弄,翻完土,弄平地,抓把籽粒扬上去,沾土就活,而且大白菜越冷越精神,经过霜打的白菜更好吃。在第一场雪之前,挑新鲜的绿叶收拾干净,堆放在背阴的地方,再搂点树叶盖在上边。啥时候想起来了,抖净雪粒子直接下锅,趁着没开锅赶紧放些冻豆腐或几块五花肉。就要开锅了,再抓点大粒盐扔下去,等锅里冒泡了,再用汤勺搅两下……
呵呵,多么鲜美的味道啊!
(二)
坐在疾驰的汽车里,我仍在回味那种清香可口的滋味。如果不是文友的提醒,我差点错过了去乡下采风的机会。
山地羊是文友李跃的网名,他的家躲在大山的背阴里。走进院子,头上是缠绵的葡萄藤,左右都是菜园子,地里站着几垄空空的豆角架,篱笆上挂着几个干瘪的丝瓜。
山地羊的家真暖和,光脚踩在地砖上,能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坐在窗前往后看,这才发现房子建在山旮旯里,山是围挡,平地是院落,山上长着果树,树林里藏着木屋。从山底到房屋之间是个很大的菜田。大雪覆盖着的菜田,就像厚厚的被子捂在大床上,菜田和山坡上的梯田像洁白的音符,悠然地在光波中舞动。
菜田里的积雪在散发着幽幽的光,藏在雪下的菜垄正在凸起,裸露着的雪洞悠然地张着嘴巴,细密的水滴落在叶子上,像翡翠一样点缀着洁白而雍容的菜垄。
哦,多么熟悉的场景啊!我仿佛又回到童年的故乡,看到了大雪正覆盖着绿色田野,闻到了乌拉大地泥土的芬芳。我悄然走近那些田垄,摘下几片晶莹剔透的冰饰,拨开绵柔滋润的雪被。呵呵,你这久违了的家伙,你这被人遗忘了的家伙,曾经儒雅千年的菘菜,终于在时光的雪藏中露出了真容。
少年时,我曾听奶奶讲述过菘的前世今生;青年时,我从典籍里读过有关菘的诗词歌赋;步入老年,我才终于体验到了“大雪压青菘,凌冬而不凋”的品质与境界。
(三)
宋代陆佃在《埤雅》中写道:“菘性凌冬不凋,四时常见,有松之操,故其字会意,而本草以为耐霜雪也”。意为一年四季常有的白菜,在严寒中依然能够生长,赞叹其有松树的节操。据考证,在我国新石器时期的西安半坡原始村落遗址发现的白菜籽,距今约有6000年~7000年。
大文学家、书法家苏轼当年被贬黄州时喜欢吃白菜,尤其喜欢那种嫩滑的口感:“白菘类羔豚,冒土出蹯掌。谁能视火候,小灶当自养。”
著名理学家刘子翚则更喜欢在园圃中“小嚼冰霜响”的爽脆滋味:“周郎爱晚菘,对客蒙称赏。今晨喜荐新,小嚼冰霜响。”
唐宋时代,以菘为主题的诗词不胜枚举。
读到这里,我才知道白菜竟然有这么高雅的名字。
在老辈人的记忆中,种白菜、贮存白菜是乌拉街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头伏萝卜、二伏菜”,头伏刚过就张罗种白菜,无论园子里的瓜菜长势如何,都要腾出地种几垄白菜。
“早韭欲争春,晚菘先破寒。”眼看着霜降了,人们开始抢收庄稼,开始颗粒归仓。大地上,唯有披着绿色甲胄的白菜,在等待天地的洗礼。
一场轻霜过后,白菜似乎更加肥嫩了。趁着天气晴朗,人们开始收获白菜。大颗的被码放到屋子里等着下窖,小一点的被编成辫子,挂到屋檐下,不大不小的则被晾晒到早就准备好的酸菜缸旁。
到了晚上,一家人开始分享收获的快乐,用白菜心和干豆腐炝拌的大凉菜、白菜炖大豆腐、肉炒白菜片,男人们刚刚端起酒盅,女人们便忙着往大碗里铺开大白菜叶,再将葱叶、香菜、炸酱、新焖的二米饭填入其中,一个饭包转眼间就做成了,看到女人手捧饭包吃得那个香啊!男人的涎水都流下来啦。人们一边吃着喝着,一边盼望着白菜能带来好运,来年百财盈门,人丁兴旺。
现在无论南方还是北方,菜市场上都能见到不同品种的白菜,但这些白菜早就失去了菘的品性。在北纬42度的北方大地所种植的白菜,不仅具有凌冬而不凋的菘性,更具有滑而不腻、清脆爽口、清香淡雅的优良品质。
北方的冬天是寒冷的,北方的冬天也是美丽的,我喜欢冬天里的绿色,喜欢咀嚼凉爽的滋味,喜欢菘菜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