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冷的时日,有一天下楼,突然闻到一股冷香,我知道是后院的蜡梅开了。
梅树并不算太大,树不高,灰黑色的枝条上星星点点地挂着不少鹅黄色的花苞。每根枝条上居然没有空枝,不管粗枝还是细枝,密密匝匝地攒动着大大小小的花苞。香味便是从这些黄色花瓣的缝隙里溢出的,缕缕甜香熏得人浑然欲醉。
小径上三三两两的路人也凑了过来,言语间多了几分雀跃和欢喜,还有人拿出手机对着花儿拍起来,准备与朋友分享这份馨香和暖意。
一千年前的宋朝,一个同样寒冷的冬日,一个布衣书生,一座幽静的山间小院。百花凋零,独有梅花迎着寒风昂然盛开,那明媚艳丽的景色把小园的风光占尽。稀疏的影横斜在清浅的水中,清幽的芬芳浮动在黄昏的月光之下。白鹤衔来远处尘世的消息,庭外一枝梅花开得正好。书生穿庭过户,来看这枝梅花。正是黄昏时候,暮色重重,疏影横斜,静水清浅,暗香浮动。他欣然写下那千古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梅花在林逋的笔下,不再是浑身冷香了,而是充满了一种“丰满的美丽”,写照传神,读来口齿噙香。
寒冬腊月里,梅花总是孤寂而又骄傲地开着。陆游的诗里曾写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梅向来孤傲,独自在凛冽的寒冬,一枝两枝地开着,一朵两朵地开着,在清寂的冬日里,在静默的雪里,清冷地热闹着。
那年冬天,苏东坡以长诗一首赠别赵景贶,“天工点酥作梅花,此有蜡梅禅老家。蜜蜂采花作黄蜡,取蜡为花亦其物”。诗里言明,花似黄蜡,应以蜡梅称之。而黄庭坚则有《戏咏蜡梅》诗二首,其中一首云:“金蓓锁春寒,恼人香未展。虽无桃李颜,风味极不浅。”黄还附有序于其后:“京洛间有一种花,香气似梅,花亦五出,而不能晶明,类女功捻蜡所成,京洛人因谓蜡梅。”
蜡梅,遥遥地,从古开到今。
在山野小村也开着,在名家园林也开着,在高雅庙堂也开着,在江湖之远也开着。连数九寒天风欺雪攘都不畏惧的蜡梅,绽着单薄而细嫩的金黄色花瓣,决绝地露出自己的心香。
蜡梅跟汪曾祺是对脾气的。汪曾祺从小就熟悉蜡梅,他家后园有四棵很大的蜡梅,大约是其曾祖父种下的。其曾祖父还特意选了名种,叫“檀心磬口”。每年腊月,汪曾祺都要攀上树去折蜡梅花摆在家里,他的姐姐站在树下面指挥:“这枝,这枝!——哎,对了,对了!”选横斜旁出的几枝,这样的看着不蠢,也不能要全开的,得要几朵半开,多数是骨朵的,这样可以在瓷瓶里养好几天。除了明亮室内,汪曾祺还会在大年初一的时候早些起来,去摘几枝全是骨朵的蜡梅,把骨朵剥下来,用极细的铜丝串起,当中再嵌几颗红天竺,做成珠花送给家里的长辈女眷插戴在头上后,再出门去拜年。那真是很好看的。
我也从野外折了几枝,回家找来一只大肚陶罐插上。陶罐素朴,蜡梅花苞亮黄如米,在书房与黑色茶具相映成趣。室内温暖,未几,蜡梅花苞纷纷爆裂,灿烂妖娆,薄如蝉翼的金黄色的花瓣四面舒展着,幽香四溢,知足、欢喜,顿觉生机盎然。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南北朝诗人陆凯遇见北去的驿使折一枝梅花,托他带给远在陇山的友人,让梅花送去春消息。
庭外一枝花开,看得见的是一枝寒梅,看不见的却是一树繁花和冬日里的点点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