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知天命之年,远离家乡的游子似乎都喜欢回忆故园,诉说往事。
2004年,我34岁,从湖南来到千里之外的宜州工作。一开始,对“乡恋”“乡愁”之类的字眼不以为然,总觉得自己足够坚强,足够理性,深谙“此心安处是吾乡”的道理,不会那么多愁善感。谁知年逾半百,也踏上了别人的老路。去龙江河边散步,看到有人撑着小船,收拢放入河中的渔网,我的思绪就好似脱缰的野马,不由自主想起儿时常见的扳罾。
我七八岁的时候,家乡还是实行人民公社制。为了蓄水灌溉,并通过养鱼改善群众生活,每个生产队都挖有若干口大小不等的池塘,统一管理。由于管理员的疏忽或无奈,春夏两季,大雨滂沱久了,池塘变得满满当当,里面的一些鱼儿顺着溢出的水逃逸,兴高采烈地游进附近的颜家河。
颜家河是湘江的四级支流,平日里水流潺潺,很是清澈,但每逢洪涝季节,河水暴涨,既浑浊不堪,又汹涌澎湃,一浪接着一浪,把怀里的鱼儿拍得头晕眼花,完全丧失了平日的敏捷和机灵,正是捕捞的好时机。那阵子,就会有人扛着扳罾,呼朋引伴,去颜家河扳鱼。
扳罾是江南水乡最具威力的捕鱼“神器”之一。战国时期楚国诗人、政治家屈原在《九歌·湘夫人》中写道:“鸟何萃兮苹中,罾何为兮木上。”渔网挂结在木头上,是扳罾最具标志性的特征。看来,早在2300多年前,简单实用的扳罾就已在长江流域广泛使用。
扳罾的核心部件是一张下方逐渐收紧的锥形大渔网。找4根长度相同的小竹竿,上端交叉成“十”字捆好,下端分别与渔网四角缚扎,再在上端交叉处扎一根一丈多长、小饭碗粗的干杉木或干楠竹作为支柱,支柱末梢系一根粗长的绳子当扳索,一部扳罾就算安装好了。
在洪水中使用扳罾,得先找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洄湾,在河滨固定好支柱,在网底放一块不轻不重的石头,然后慢慢放松扳索,让渔网缓缓下沉,直至完全没入水中。每隔一段时间,双手交替握住扳索使劲往回拉,使渔网绷紧并收拢,渐渐往上提。渔网完全露出水面,水珠哗啦哗啦往下掉,闪烁着晶莹的光芒。倘若网里有鱼,就能听到“扑喇扑喇”的蹦跶声。扳鱼者用肘弯带住支柱,扯着渔网往身边靠拢,抓完网中的鱼,再把渔网放进水中,开始新一轮循环。
20世纪70年代,广大农村生活物资较为贫乏,流通也不方便,老百姓要买东西,通常得上供销社,除了硬邦邦的钞票,往往还得有布票、油票、肉票、粮票之类的购物凭证。老家周边乃至县城,都难以找到售卖大渔网的地方。谁家想拥有一部扳罾,需先备好细麻绳,再由家里人或者请其他匠人慢慢编织渔网,耗费的时间与金钱都不菲,只有极少数经济相对宽裕的家庭愿意干。
当时,老家方圆十几里没有电视机,更谈不上手机和电脑,娱乐方式单一,谁家两口子吵架,谁家小孩不幸溺水,乃至谁家母猪、母狗、母猫生下幼仔,都可能招致好事者围观。大雨天不适宜干农活,孩童们也可能不用去学堂。男女老少闲得慌,就像逢年过节似的,纷纷披蓑戴笠,涌到颜家河边看扳鱼。
多数情况下,用扳罾扳鱼,渔人很难判断网中是否有鱼。收获多不多,很大程度靠运气。倘若某部扳罾鸿运当头,收获特别大,就会引来越来越多的人旁观,或站或蹲,一个个屏声息气,生怕惊扰入网的鱼。
不时有性子急的人轻声提醒罾主:“时间差不多了,可以扳了。”主人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回答:“莫急,再等一两分钟。”
终于,罾主开始拉扳索。围观者都把颈项伸得长长的,宛如辛勤觅食的大鸭子,心脏随着渔网拉起剧烈起伏。如果扳罾走空,人群里就会传出稀稀落落的叹息声。倘若扳到半斤以上的鲤鱼、草鱼、鲶鱼、鲫鱼什么的,又会笑语喧阗,喝彩声不绝,好像那些鱼货大家都有股份,可以沾润一部分好处似的。
洪水过去,颜家河慢慢恢复往日的静谧与平和,大伙重新忙碌起来。两岸的扳罾也暂时“休假”,耐心等待下一波洪水的到来。
1982年初,国家实行土地承包制度,家乡的田地也正式承包到户。从那时起,父老乡亲们各有各的事,各忙各的活,起早贪黑,披星戴月,呕心沥血,在勤劳致富的康庄大道上奔走。大量年轻人陆陆续续跑去广州、东莞、深圳、佛山、珠海等地打工,去颜家河扳鱼的人日益减少。
进入21世纪,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党和国家始终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战略,大伙儿忙着踔厉书写乡村振兴故事,努力追求幸福美好的生活,恨不得把每分钟都掰作两瓣使用,更没有时间去颜家河扳鱼。就这样,在生我养我的村庄,扳罾这种传承了很多年的捕鱼工具,仿佛历史绝唱,一去不复返。
刚到宜州时,我发现这里的街道破旧不堪,七层以上的高楼罕见,俨然凤毛麟角。每逢涨水时节,总能看到不少人在龙江河边扳鱼。经过多年发展,特别是国务院批复同意宜州撤市设区以来,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桂西北名城重焕青春,日新月异,面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目前,所有街道水平如镜,车流如织,两旁高楼栉比鳞次,数不胜数,涨水时节再去河滨走,已经极难看到有人扳鱼。
无疑,宜州和家乡一样,扳罾正在抑或已经远去。也许,新事物的不断涌现,意味着传统事物的不断消逝,这或许是社会高速发展必须付出的代价吧。不过,那些关于扳罾的记忆,却宛若金色的童年,宛若遥远的故乡,在我的脑海扎下了根,永远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