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贩打了个哈欠。他天然的大嘴还没完全张开,立刻又闭上了,像一片云从超市上空悄然飘过。其实他是打了个哈欠的,但你看不到。
他在超市门口摆了五年摊,卖了五年菠萝。五年时间,他学会了如何吃一个菠萝,也从一个懵懂进城者,变成一个打哈欠要捂嘴的人。
他常常和菠萝对视。询问怎么宰杀一只菠萝。菠萝不说话,一身的疙瘩仿佛一身的眼睛。
那些卖荔枝的,扒开荔枝皮,吃掉一个,轻巧而自信。卖西瓜的,咔嚓一刀,直抵西瓜核心。再几刀,通红的沙瓤沿着一条条绿皮躺倒在案板上。没有一种水果可以跟食客抵挡两个回合。
而一个丑陋的菠萝,一个随时爆炸的地雷,一个圆滚滚的甜。以上的简单方式都不适合它。
削皮。一把专用刀,又窄又长,很硬,可以不费力地进入菠萝的身体,“唰唰唰”,先把表面的皮削掉,露出排列有序的菠萝刺。为了提防虫蛇袭击,外物侵犯,菠萝将历代智慧,累积成当下这种情形。当初防身用的武器遭遇了最本质的击打。刀子找出排列规律,从右边45度角斜切到刺的底部,再从左边的方向,以45度角斜切到刺的底部。两次切口交叉在一起,刚好切除果肉上的所有菠萝刺。
菠萝依然不吭气,它真能忍。从落到摊贩手里的一刻,它就变成一个貌似与世无争的事物。摊贩一刀刀下去,也不知道菠萝是死了,还是活着,但他知道此时的菠萝还不能吃,里面还有大量“菠萝朊酶”,可使食客过敏,发病。食客的直观感受是,刚杀好的菠萝太甜,以至发咸,需在盐水中浸泡若干小时,味道才好。
亮晶晶的大玻璃瓶子里,一块块整齐的菠萝,被长长的竹签子固定着。似乎担心它们逃掉。
摊贩不会到此为止,他看不得一个人狼吞虎咽地吃掉菠萝。他把那块菠萝再切成更小的小块,分别插上牙签,放在一个小碟子里。买走菠萝的小女孩儿,一手持牙签,一手在下面接着,防止汤汁流淌下来。要小口小口地吃,不疾不徐,嘴不能张得太大。如果遇到熟人,要停止咀嚼,放下小碟。不能一边吃一边刷手机。手机里的信息太庞杂,容易挤掉菠萝的甜。
在被咽下之前,菠萝并没有死。它还活着。它的身体里藏着一个打磨人类心性的程序,设置了密码。摊贩就是掌握密码的人。
摊贩手下的每个步骤都是一道坎,大山一样厚重的坎坷。他越是熟练地掌握这些环节,越是感到每一个环节都不可忽略,不可逾越。这些环节每被操作一次,就加固一次。
一个个坚硬的菠萝,不能强制你,却用自己的一生来规范这个程序。管你是摊贩还是食客,必须按着它的设计运行。
沿着这个规则走路的人,是优雅的。背离了轨道,必然粗俗。
摊贩甘之如饴。他改变不了自己一辈子卖菠萝的命运。但能被菠萝固定在这一个一个优雅里,也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