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盼望跟随牧民一起转场,体验一下游牧民族逐水土而居的生活。不为别的,只为寻找苍茫草原上踏破葱郁、阅尽枯黄、自由漂泊的一种感觉。
甘南的牧民把转场叫作搬家,很形象也很写实。七年前的夏天,正好拉姆的哥哥热旦要搬家,于是我兴冲冲地买了机票,打算跟着他们一家一起从冬季牧场搬到夏季牧场,边走边拍,体验一下其中的新奇、乐趣和艰辛,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啊!岂料,我到了拉姆家的那天晚上,拉姆和她的丈夫丹增很郑重其事地对我的计划表示反对。
“你还是不要去了吧。”拉姆无异于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为什么?”
丹增接了话说:“搬家要走一天,得骑马。”
“可是洛桑他说他会带着我骑。”洛桑是拉姆的弟弟。
“他小男孩不懂的。”丹增说,“搬家的时候是几家人一起的,各家那么多的马牛羊,阵容庞大,家里的皮卡车用来拉家什,人只能骑马,这些马可不是给游客骑的马,都是牧民自家骑的,有的还是赛马,性子烈,不熟的人骑,很危险;这还不算,更危险的其实还是狗,家家户户都有几条狗,那是为了看家,避免狼偷袭牛羊养的。这些狗都是凶猛的藏獒,连狼都怕它们,几家人一起,就是一个很庞大的狗群了。”
“我们村有个男的,被他自家的狗咬了,缝了81针。”拉姆告诉我,“当然你坚持要去,我就陪着你,但是我担心场面混乱我保护不了你。”
被拉姆这么一说,我也退缩了。最后改变了计划,搬家就不去了,只是到草原上热旦家住几天,体验一下草原生活。
当我们的车进入牧场,我没想到,第一个迎接我的是藏獒。不知谁家的牧场,远远地看见那家的黑帐篷和帐篷上的炊烟、帐篷外的几条狗。我们的车开过,只是远远地开过,没想到那几条眯着眼睛打盹的狗,突然像打了鸡血那样,一跃而起,朝我们的车狂吠着并且凶狠地扑过来。一眨眼工夫,它们就冲到我们的车前面,把我们的车团团围住,绕着圈,扑腾着,一只只愤怒的爪子把车窗拍打得啪啪响,好像要把我们的车敲碎,把里面的人撕碎!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怎么办?”我庆幸我们的车窗是紧闭的。
“别担心”,开车的是洛桑,“我们经常遇到这种情况,这些狗很凶,有的还能跳上行驶中的车呢!”说时迟那时快,洛桑瞅准了几条狗在车两旁和屁股后围攻的时机,一踩油门,车便绝尘而去。我扭头往车后看,狗们发怒了!它们在我们的车屁股后疯狂地追赶,大有你死我活之势。洛桑再踩油门,抛下几条气势汹汹的狗。
我总算领教了藏獒的凶狠了!难怪拉姆不让我跟着搬家。
总算到了热旦家。
当我从车上下来,迎接我的又是几声狗吠——这是热旦家的狗。上身深褐色的皮毛,在太阳下闪闪发亮,而自下巴一直到四腿颜色渐次变淡,变成了亮丽的渐变黄,渐变到四脚,成了米色;它深不可测的双眼上面,有两块黄色的毛,好像多了两只眼睛,乍一看,就像神话里披着盔甲的天神。
“哈,再叫!不许叫!”看狗对我吠,洛桑吼了一声,狗马上停了下来。
“绿毛!”拉姆的女儿、洛桑5岁的外甥女索南从车上下来,她挣脱了妈妈,朝狗奔去。
“啊,你……”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索南已经蹦蹦跳跳地跑到狗身边,“绿毛”——原来热旦家的狗叫绿毛,她一边摸着狗,一边喃喃地说着什么,这还不止,小姑娘居然把小脸贴着狗的头,惊得我说不出话来:多危险呀!索南一年回不了几次草原,狗认得她?
“没事没事,狗不欺负小孩子的。”拉姆告诉我,别瞧藏獒凶狠,但从不欺负小孩,反而常常被小孩欺负,他们家的孩子经常骑在狗身上玩耍。看来狗也知道爱护幼小呢。
因为我的到来,热旦早早就把绿毛拴起来,当我经过绿毛身边走进帐篷的时候,绿毛再也没有对我吠,而是摇摆着尾巴,张开嘴巴,把舌头伸出来哈气。那神态,好像对我说:欢迎!欢迎!
“为什么叫绿毛呀?”
“它的头上有一撮毛是绿色的,你看——”拉姆用手势指给我看,可是我不敢往前凑,始终没有看到狗头上那一撮绿毛。
热旦家里养了两条藏獒,一条就是绿毛,还有一条小黄狗,很小,对我来说并不构成威胁。不过小黄狗也被拴起来了。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
睡觉前我想方便一下。正在哄孩子的拉姆马上叫来旦正草——那是热旦的女儿、拉姆的侄女:“快,你陪姐方便一下。”
啊?方便也居然要人陪着?我顿时感到浑身不自在。但是拉姆很正色地告诉我,为了我的安全,在草原上,我去哪里都要说一下,让她们陪着,哪怕只是到帐篷外面。
旦正草拿出一条狗棒给我看,这是一头大、一头小的四棱铁棍,约有一尺长,沉甸甸的生铁做成的,大的一头曲线形向外凸出四个角,锐利无比,精心打磨得明光瓦亮;小的一头拴着绳子,细看,是皮子。旦正草告诉我,这是她爸爸杀牛的时候取自牛脖子的皮子做的牛皮绳,柔软而不容易断裂。她潇洒地甩了一下狗棒,说:“有这个东西,狗就不敢靠近。”
在草原上,无论男女,不管走路还是骑在高大的河曲马上,随身都带着狗棒。
“今天我也被狗追了,我甩了一下狗棒,狗就被吓跑了。”旦正草说道。
夜半时分,我被一阵狗的狂吠声吵醒。是绿毛!还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应该就是小黄狗了。发生什么事了?我悄悄拉开一点帐篷,几个人影从那边的黑帐篷里出来,手电在草原上照来照去。我惊讶地发现隐隐有些绿幽幽的点在黑夜里闪动。莫非是狼来了?我听他们说过,草原上很多狼,经常来牧场骚扰,吃一两头羊就罢了,关键它们见一只咬一口,全是一口毙命,吃不完也不拉走,第二天一早起来,羊圈里血流成河。
我赶紧拉好帐篷,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狗在狂叫。
突然洛桑大吼一声,草原上倏地安静下来,狗也不叫了。
草原又恢复了原来的静谧。我偷偷拉开一点帐篷,黑帐篷那边已经黑了下来。夜露打湿了帐篷,星光醺醉。
第二天,洛桑证实了我的猜测,果然是狼群来了。狼群闯进羊圈,被狗发现了,狂吠着要决一死战,正当厮杀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洛桑大吼一声,狼被吓跑了。狼怕狗,狼怕人,特别怕男人。草原上的牧人都这么说。
热旦的妻子端着一盆热乎乎的羊杂碎走了出来,她要犒劳犒劳绿毛,绿毛立功啦。
拉姆的姐姐带着孙子过来看望我。她的小孙子丹朱刚刚过完三岁生日,丹朱一过来,就和索南玩到一起。两个孩子在草原上嬉闹、打滚,一会喝奶,一会吃肉。“绿毛,给——”丹朱把他喝的奶端到绿毛面前,绿毛巴叽巴叽地喝得很香,过了一会,索南又拿来糌粑给绿毛。糌粑是牧人的重要食品,用青稞面、曲拉(奶渣)、酥油和白糖拌成。“狗也吃糌粑吗?”我很好奇。
“吃的,它什么都吃,奶、糌粑、酥油茶、馍馍还有肉,你给什么它就吃什么。”拉姆告诉我。
“嗬——嗬——”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传来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洛桑走进帐篷笑着招呼我:“姐,你出去看看吧。”
“有什么好看的?”
“你看了就知道了。”洛桑故意向我卖关子。我跟着洛桑走出外面:哇!只见索南和丹朱,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一个两三岁的小孩,三个孩子骑在绿毛身上,坐在后面的索南用手往绿毛屁股上一拍:“驾!”绿毛便听话地屁颠屁颠地跑了起来!“驾——驾——”索南嫌绿毛跑得不够快,又拍了一下它的屁股,这下绿毛更快地跑起来了,无奈背上驮着三个小孩,不堪重负,一颠一颠的,先是把索南颠了下来,在草地上打了个滚,而丹朱和另一个孩子,也一前一后地颠了下来。
“绿毛绿毛你别走!”孩子们大声喊,而绿毛真的乖乖地原地不动,几个孩子又跑过去,争先恐后地爬到绿毛背上……
那个夏天,我在拉姆他们寸步不离的保护下,在草原上度过了快乐的时光。
时隔七年,当我再次踏上甘南的土地,已经长成少女的索南告诉我:绿毛已经走了,是老去的。我的脑海里闪过那身披盔甲威风凛凛的绿毛,那个面对狼群毫不畏惧的绿毛,那个被孩子们轮番折腾还乐呵呵的绿毛,那个巴叽巴叽吃什么都香甜的绿毛……我不禁有点黯然。后来跟草原上一个年轻牧人聊起藏獒,年轻牧人告诉我,他们家没有养狗,怕伤到人,因为担心狼会吃羊,所以也没有养羊,只养了牦牛和马,现在牧场上养藏獒的人也不多了,他们怕伤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