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中，母亲的脸上是永远淌着汗水的。
母亲的汗水淌在厨房里。
鸡叫头遍，母亲便起床了。从屋前的柴垛中抱着一大摞干柴放在厨房里，开始生火做饭。“刷刷刷”，“刷刷刷”，锅碗瓢盆与刷子的亲密接触，发出了动人优美的音乐。母亲说，经过一个晚上，那些碗啊锅啊都曾经被老鼠蟑螂光顾过，必须重新洗刷过一遍才干净。“啪啪啪”，“啪啪啪”，是柴刀穿过木柴棒的身躯发出的爆裂声，还有木柴棒奋力击打木墩吟唱的狂歌。母亲矮小的身子蹲在灶台旁，专注地手起刀落，不多久，便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了。母亲额前的刘海，不知何时被汗水戏弄得湿润润的。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在她的额上，晶莹的汗珠在那并不宽广的舞台上调皮地跳着桑巴舞。
母亲的汗水融化在土地里。
忙完了一家七口人的早饭，母亲戴着斗笠，背上锄头，钻进了依稀的晨雾中。田野还没有完全睁开双眼，草间上的露珠还在肆意地酣睡，青蛙还在一声高过一声地演奏，母亲却来到地头田尾，除草，施肥，翻田，戽田水……母亲矮小的身影穿梭在稻田里，是那么的渺小，浓密的稻秆轻易就把她淹没了。母亲偶尔抬起头，用毛巾拭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水，又继续工作。那窄小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濡湿了一大片。
母亲的汗水挥洒在晒场上。
六月的阳光放肆地炙烤着晒场。母亲顶着烈日，戴着斗笠，晒谷，翻谷，收谷……雨来了，是她，指挥着大伙赶快收谷子，以免让稻谷遭受冲走之灾；鸭子来了，是她，挥着竹竿拼命驱赶，以免让稻谷遭受群鸭的抢夺之灾；麻雀来了，是她，干脆直接把竹竿扔了出去，把麻雀吓走……终于等到稻谷晒干了，母亲蹲在地上用簸箕筛谷子。瘪的谷子，她不要。掺杂在谷子里的沙子泥土，她不要。山一样的谷子，母亲硬是蹲在那里，足足筛了两天两夜。我分明地看到，就在母亲蹲守的地方，清晰地画着一个圆圈，那是汗水滴落下来画出的水墨丹青，那支笔，就是母亲矮小的身子。
母亲的汗水，洒落在山冈上，滴落在尘埃里，散发在空气中。哪里有母亲的身影，哪里就有母亲的汗水。
母亲的汗水，是酸的，是馊的。她那顶斗笠，内层一圈油亮亮的，是汗渍漆出来的，散发着刺鼻的汗臭味。那条拴在斗笠上的带子，不知道换了多少根，如今依然是那么黑，长满了霉。每一次母亲从外面回来，或挑着一担柴，或扛着一篮猪草，或背着一袋谷子，与我迎面的那一刻，身上的味道是酸的，像泔水弥漫在空气中。
我曾经沉浸在这样的味道里，在她背上甜甜地睡去，在她怀里吃吃地笑着，坐在她的膝盖上数着漫天的星斗，听她吟唱“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跟她纠正不是“汗流鸭背”而是“汗流浃背”，不是“汗流除水”而是“汗流如水”……
那天晚上，她静静地躺在躺椅上，就像平常工作回来休息一样。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紧闭着双眼，双唇在不断地嗫嚅着。她那双本来靠着椅柱的手，“啪啦”地从上面掉了下来。我知道，母亲走了。当我把母亲轻轻地抱到床上去的时候，我发现，母亲全身湿透了。
母亲，为这个家流出了人生最后一滴汗。
那种味道，再也嗅不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