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5年了。他走的当晚,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次日,草木垂怜,山河遍野裹素装。
父亲长眠在大茗山下码头湾。他在这里出生,也在这里老去。这块父亲摸爬滚打了95个春夏秋冬的土地上,洒满了父亲的汗水,也流淌着我的记忆。
父亲年轻时长什么样,在我脑海中一直是模糊的。他总是早出晚归,在田地间劳作,似乎从没有陪我玩耍过。印象中,父亲有浓密的胡须,偶尔会用它扎我年幼的小脸。我兄弟姊妹6个,生活的重压使父亲不苟言笑,甚至严肃得让我们都有些惧怕。但每逢春节,父亲总会笑逐颜开,为我们做一点平时不可能吃到的美食,讲一些他听来的历史小故事和自己经历的人情世故。父亲没上过学,能识些字,对我们管教很严。大约是我六七岁的时候,一次,和几个小伙伴一起把生产队毒老鼠的大米误撒给邻居的鸡吃了,邻居拎着死鸡骂上门来,父亲用刺条把我抽得全身布满血痕,痛得我满地打滚。
我是父亲的幺儿,小时候和父亲最多的交流则是喊外出劳作的父亲回家吃饭。饭桌上,父亲是不准我们多说话的,更不允许我们掉一粒饭。有一次我吃完一碗饭后,父亲叫我再吃一点,我随便回答一句“懒得吃了”,父亲顿时朝我大吼:“饭也‘懒’得吃,你能做么事呢?”父亲脾气大,似乎不和我们亲近。但我小学三年级的那个夏天发生的一件事,让我感受到了父亲肩膀的温暖。一天,我赤脚在田野疯玩,脚被玻璃划了一个十几厘米长的口子无法走路,大概有半个月时间都是父亲背着我上学放学,风雨无阻。
我初中住校,一周回家一次,和父亲接触的时间更少了。父亲的全部精力和心思都在庄稼地里,几乎从不问我的学习成绩,但能保证我有米和腌菜或黄豆带到学校。父亲也从不说对我有什么期望,但从那时起我似乎能懵懵懂懂地理解父亲的艰辛和责任了。当我以优异成绩考上大冶师范时,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阵子笑容明显多了起来。杀猪、办酒席,还花钱请放映队来家门口禾场上放了一场电影。入学时,父亲坐长途汽车送我到学校。此时的父亲似乎把我当成大人了,路上竟和我聊起了家事,当我说希望他少发脾气时,他竟像个孩子似的低头应允。
我读师范时,哥姐成了家中主要劳力,父亲便离乡外出打工,只有春节我们才能见面。师范二年级那年的冬天格外冷,一天傍晚,门卫师傅到教室找我,说父亲来了。我半信半疑地来到传达室,父亲将一双皮靴递给我,问我冷不冷。我接过皮靴眼睛顿时湿润了,那是我生平第一双皮质鞋子,估计会花掉父亲半个月或一个月的工钱。
在城里工作几年后,我娶妻生子。每隔两月左右,父母亲会轮流来看孙子,并带些土鸡蛋和土菜来。那些年,父母亲虽然都上了六七十岁年纪,但身体还算硬朗。我一心忙于工作,回老家的时间很少,根本无暇顾及他们。但一场病痛带走母亲后,我突然意识到我为一些过眼云烟的东西付出太多,陪父母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后来,我想接父亲来城里和我一起生活,但父亲执意不肯。他说家里空气好,自由自在。或许这是托辞,父亲是怕给我们添麻烦。于是,82岁的老父亲开始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生活,学着洗菜做饭,试着洗衣叠被,一两年下来他才渐渐适应。他从不会闲着,一亩多地的菜园里四季都有瓜果蔬菜。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和妻子一起回去看望父亲,返城时他总是开心地看着我们把他的劳动果实塞满车厢,然后跟着车走到村口目送我们渐行渐远。
在生命的最后一个年头,父亲生活不能自理了。他倔强地拒绝坐轮椅,认为那是丑事。但岁月不饶人,毕竟90多岁的年纪。这一年里,嫂子和姐姐轮流照顾父亲的日常生活,我周末回去给父亲洗头洗澡、理发剃须,听他慢慢讲些陈年旧事。那是我与父亲最亲近的时光,与父亲的亲密接触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幸福。
父亲的最后时刻,我一直陪在他的身旁。把他送上山的那天晚上,我开车带着妻儿返城,半路上我突然感觉头脑一空,全身酸软,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此时我才真切感觉到父亲真的没了,老家也是真的空了。我把车停下来,让自己的悲伤尽情释放,这是我在妻儿面前第一次哭泣。
这些年,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父亲的菜地早已荒芜。然而,老家的院门我从没上锁,我想父亲应该会常回来看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