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秋天,我转学到了武汉。当时绝大多数上海人早餐在家吃泡饭,而武汉人都习惯在外面吃,并有一个专有名词叫“过早”。
第一次过早,父亲带着我去一家早餐店,给我买了一碗热干面。与如今黄灿灿的热干面不同,那碗面是黑乎乎的。我一时难以下咽,小心翼翼吃了一口之后,感觉味道还行。
许多年后,我问妻子有没有见过黑热干面?她说没有。妻子是80后,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她没有见过,说明曾经担起热干面半壁江山的黑热干面,大约80年代后期就在市面上消失了。
热干面的灵魂是芝麻酱,芝麻酱其实分黄、黑两种颜色,因此才有了当年的黑色热干面。为什么如今它早已踪影难寻?原因不难理解。黑芝麻酱拌的热干面,颜值实在太低,煤炭颜色会破坏食客的食欲。而之所以80年代以前,黑热干面长期存在,那是因为当年有得吃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去要求食物赏心悦目。
与热干面相对应,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上海早餐店最常见的面,是阳春面。同为平民美食,阳春面更为简约。清汤寡水,不求好吃只为果腹。唯有飘在面汤上的葱花,是无关饱饿的点缀物。那时的葱花都经过油炸,呈现焦黑色。油炸后的葱花,香气扑鼻,面汤口感会比较好。后来油炸葱花不知不觉就不流行了,如今阳春面上是绿油油的葱花。视觉效果比当年好得多,绿色更契合“阳春”这个名字。
当年第一次见到黑热干面,让我有些难以入口。相信一个外地人到上海,第一次见到弄堂口饮食店的“老油条”,会更加不适。那时油条卖4分钱一根,当天卖不完的油条,很难处理。不知道哪位智者想出一个办法,第二天早上将隔夜的油条重新炸一次,炸得如同炭条,乌漆墨黑,卖5分钱,居然大受欢迎。可能因为这种老油条嘎嘣脆,与一般油条口感不一样。吃上一口,老油条就像经历了一次粉碎性骨折,有些人很享受这种口感。另外由于复炸了一道,含油量更大,更耐饿。
老油条也已经消失了许多年,且不说外观像炭条,太膈应人。炸焦的食物致癌,如今早已尽人皆知。
“色香味形”是中餐最基本的制作标准,在条件艰难的岁月里,原本排在最前面的“色”,首先就被舍弃了,于是才会出现黑热干面、黑葱花、黑油条……一旦生活条件改善,人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观感对于食物的重要性,于是“黑暗料理”便迅速消失了。它们成了我们这些过来人的独特记忆,封存于曾经经历的那些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