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偶尔一件事撞开记忆的大门,牵动起的所思所想,情景便历历在目。
为了写好一个小学三年级学生的故事,我借来同年级的语文课本,企图从中找到需要的材料。
翻着翻着,一篇《漏》的课文吸引了我——这不是祖母当年给我讲的一个故事吗?一只馋嘴老虎,一个贪心贼人,同时来打老爷爷、老婆婆养的小胖驴的主意。老婆婆说了一句老虎和贼都听不懂的“漏”,被误会成可怕的东西,因此引发出一系列喜剧性情节,只不过祖母故事中的“小山羊”改换成了课文中的“小胖驴”。
旧社会农村妇女能讲故事的不多,但祖母却是个例外。
祖母养育两双男女,父亲居长。历数祖上三代,文化家底可以说大字加起来不够一箩筐。然而,父亲却是堂堂正正的一名大学生。
当年的大学生,可不是现在的感觉。不要说一条村子,就是在一个县的范围内也是屈指可数的。这得归功于祖母,是祖母把父亲培养成村中破天荒的奇迹。父亲因此有着很体面的工作,也彻底改变了我们这个家庭的面貌。
祖母生于清光绪年间,裹过的双足放开后,弓起的足背前那只高高翘起的拇指,每双鞋子都是被它从中捅破,露出来的拇指头就像一只乌龟在探头张望。祖母平时不爱穿鞋子,除非外出探亲访戚。
作为旧社会一名农村妇女,祖母最懂得文化知识的价值。她常常哼着这样的雷歌:“雨仔落落雨仔泱,侬去书房读文章。黄金不平乌金贵,乌金贵人才久长。”在父亲启蒙读《三字经》的时候,她就意识到要儿子走得更远就必须把他送到读“新书”的学堂。可这种学堂(学校)本乡没有,她就把父亲送到三十里外舅公家乡的小学插班。我敢说,在当时一个没有文化背景、守着灶台过日子的农村妇女,只有祖母才会这样想。俗语说,分个灶,多三斗,尽管日子过得紧巴,祖母还是省吃俭用来让父亲读好书。
父亲的确很聪明很勤奋,也许是祖母看中了父亲这一点,才把宝押在父亲身上。父亲也不辜负祖母的期望,小学毕业就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雷州省立十中。也正是这个有轰动效应的成绩,引起了全村父老的关注,父亲就这样在全村父老的支持下从“养贤田”中拨款资助,让父亲顺利念完高中。高中毕业又在师友的鼓励和帮助下以勤工俭学的方式念完大学。
祖母很有主见,而且敢作敢为,加上她的聪明强记,红白两端,俗礼俗例,身经不忘,比如哪家嫁女娶媳,年庚礼帖,安床围灶,迎亲送客,都得祖母到场指点。因此也使得她成为村中红白两道的主事人物。
雷州风俗,新女婿要到丈母娘家拜头年,礼担一定要做两个特大的年糕。这年糕一只笸箩只能装下一个,加上馅饼、煎堆、剦鸡、肥鸭、猪腿,请来的跟班,类似师爷兼脚夫的角色,一担挑着,颠悠悠的走在路上,也就等于新女婿的登场亮相。待村中贤老叔伯们陪着女婿饭酒吃喝完后,祖母就随着上场了。
祖母到来料理的是回礼和分派。要知道,主家下了女婿的年糕得一片片切开分邻送里。这可是个大学问,要从宗支根脉,五服亲疏,准确估计近亲几户,远亲多少,切分糕饼的厚薄分量得恰到好处,这就非得祖母到场亲手操作不可了。我常见祖母嘴里叼着一根麻线,右手执着麻线的另一端,左手托着糕块,嘴手配合,一块块绞割分片,厚薄自如。有时穷家女婿,糕小亲人多,糕片薄得几乎透明,真亏祖母的好手艺。
祖母的聪明强记,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雷歌唱本,一是观音百签。
雷歌唱本,是雷州文化生活的特有形式,是用雷歌来讲述故事的小册子。比如《真假状元》《辕门斩子》《拾罗帕》《兰芳草》……名目繁多。祖母的麻筐里经常放着一本厚厚的《陈仕(世)美不认妻》,一本薄薄的《断机教子》。
我不知道祖母是怎样看懂唱本的文字,反正你提头她就唱尾了,甚至全册不用看本子也能唱个八九不离十。她经常是一边批着麻丝,一边捻着线头,口里悠悠地哼着:“枭啊,你喝碗凉水私私想,怎样过来当原初。俭给枭良习孔孟,母子没罗(了)就没罗。”有时唱到伤心处,泪水哽喉,泣不成声。
祖母对于子女的教育,似乎有点偏心,这也许是家境逼得她这么做。旧社会,女子无才便是德,两个姑母自然没有念书的机会,就是叔父也只是让他念了几年私塾就要他回家帮手种田了。我想,这其实是祖母的精明,在盘算中,她把宝押在父亲身上,大力把父亲培养得出类拔萃,这才有了后来的连锁反应。
我两岁祖父去世,祖父是个什么样子我当然没印象,祖母也从来不跟我说起祖父什么,倒是说过曾祖父的一件事。曾祖父体魄魁梧,是村中最棒的一条汉子。一年夏收跑雨,他把四箩谷子摞起一担挑,急走中把大门的门框给撞崩了。
祖母之所以爱在孙子面前讲述祖辈的奇闻逸事,无非是想借以影响晚辈。也许祖父寻寻常常,没什么值得她称道的,倒是父亲读书怎样聪明,怎样勤奋,怎样节俭,却是她经常的话题。我记忆最深刻的一件事:她给父亲寄去一条白鲳鱼,父亲舍不得吃,每顿只煮着鱼汁来下饭,没了又加水。有个同学恶作剧,偷偷往父亲锅里灌了一锅水,也实在是无味了,父亲这才倒掉。
祖母不喜欢父亲从政。我不止一次听到她在父亲的面前说:“尧阶(父亲的小名)呀,好马也有失蹄处,你当官做吏。冤了枉了民间的事情很损阴德,你怎么不好好教你的书呢!”父亲总是默不作声。祖母的思想,我想是受了观音签上古人故事的影响,仕途上云谲波诡,忠奸两途的宿命都不是她想要的,只有教书育人才是功德无量。
我八岁母亲就去世了,四妹才两岁。父亲在外面工作,一个孤身男人照顾不了几个子女,祖母便是我们四个孤儿的娘。
母亲出身大户人家,受过较高的教育,她是以大小姐的身份与父亲自由恋爱结婚的。在上邻下舍或妯娌间,母亲的身份比较优越,而在祖母面前她总是低声下气,敬畏三分。
外公给母亲送来两个婢女,祖母却视同己出,吃穿劳作,一视同仁,从不当下人使唤,而且都要我们以姐姐相称,不许呼名叫姓。女大当嫁,到了结婚年龄,也都为她们找了婆家嫁出去。直到现在,她们的子女都称我舅舅互相往来。
祖母一生操劳,六十多岁腰肢已驼成直角,但她同样没一刻闲着。平时,为家务事,挈头管尾,拾拾掇掇;晚上,补贴家用,批麻纺线,织网换钱;农忙,参与其中,打谷脱粒,晒场抢雨,哪一现场都少不了她的身影。她驼着的背,裹过的小足,总是摇摇晃晃,颠颠巍巍的忙个不停。如果没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支持着她,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我想,她是不是故事中的那个“漏”,因为神秘而引人敬而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