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北风,萧萧四野。长白山的雪,不约而至。
北国的雪不同于南国的雪,我在江南生活三十余年,雪是见过的,细细小小,落在屋檐上,飘在草木间,这“邻家姐妹”常常来得迟、去得快,伴着冷雨,刚落下就进入土壤颗粒的细缝,还未及细细欣赏,便滋润了乡土。北国的雪则下得更酣畅、更洒脱、更有味,尤其是长白山的雪。
长白山位处吉林省东南方向,是三江之源。
长白山下,在大雪天出门,我左手提壶烈酒,右手握把竹竿。雪在前,风在后,歪歪斜斜、深深浅浅,不消一会儿烈酒便“浇”了满身大汗。白雪封山,行于山下,漫步于四野。远看天看云,近看山看水,浑然一白。新雪压旧雪,这下了万年的白雪;旧轮催新轮,这长了千年的青松。挺拔的古松穿透这片雪原,松软的新雪撒播这片林海。一条不冻的清泉从长白山深处蜿蜒而来,横千嶂、泻二流,一路雪花消融、一路泉水成凇,这是温情的泽被,这是神山的祝福。
无论北人南客、古人今人,都喜欢大雪,都愿意在大雪天出门踏雪、赏雪。
大雪天出门,是浪漫的诗与禅。晋人王子猷居于山阴,夜逢大雪无眠,起而四顾彷徨,想起朋友戴安道,便乘小船出门,到了也不敲门,乘兴而去兴尽而返;明人张岱,在雪定之日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大雪天出门,是生活的汗与泪。安置好妻儿,白居易笔下的卖炭翁穿着单衣、背着竹筐,尽管瑟瑟发抖,还是期望隆冬再冷上几分,烧好的木炭能卖个好价钱;清人黄景仁,风雪夜、柴门口,别了年迈眼枯的老母,转身泪下。
雪可以美、可以静、可以禅、可以傲。雪既不厚古薄今,也不嫌贫爱富,冰冷又温暖。
幼年时爱雪,是玩雪,与雪嬉戏,堆雪人、打雪仗,又因听了长辈们讲的稀奇故事,说冰雪是上苍赐给人类的甘甜良药,可治百病,便效仿先贤以雪煮茶,一人一碗大口饮之,又或者烤一片白雪,期望听到冰封的神旨;青年时爱雪,是用雪,以雪煮茶、踏雪吟诗,在不赏梅看松时便穿上风衣雨靴,在湖面上凿个口子,垂钓几尾鲫鲤,熬成白浓鲜香的鱼汤一锅,宽慰五脏;暮年时爱雪,是沐雪,在大雪天出门,歪歪斜斜、深深浅浅地行于四野,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任尔东西南北雪。
大雪行于野,人犹如苍莽山林、皑皑白雪中的一粒黑沙、一颗洗尘。白雪之上,寂静无声,万物凋零;白雪之下,地脉律动,生命蛰息。舍去了烦忧、舍去了缠绕、舍去了颜色,只剩天际云际的那一抹白、一抹净。
雪落在大地,也落在人的心里。长白山下,我与白雪共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