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州人习惯称萝卜干为“菜头”。
从艰难岁月走过来的人,多数都吃过番薯饭、芋头饭,但吃过菜头饭的恐怕不多。孩提时阿婆曾为我煮过一次菜头饭。那顿饭,至今还在我的记忆深处散发着脉脉香气,叫我永生难忘。
那是我刚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天下午上语文课,老师抽背课文。抽到一个成绩还不错的女同学,没想到她结结巴巴地背了几句后,就再也背不下去了。抽到我,我流畅自如、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放学铃声一响,那女同学便故意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大喇叭似的声音恶狠狠地说:“哼,一个拖油瓶的女儿,有什么了不起!”她的话,就像一把尖刀扎进了我的心。我不敢看同学们异样的目光,流着泪摇摇晃晃地走出教室。
那天傍晚,我在田野上晃荡了好久,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炊烟四起,我才擦干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家里静悄悄的,阿婆正在厨房里忙着炸猪油。我闷声不响地坐到小板凳上,怔怔地望着厨房里升腾起的一圈圈烟雾。阿婆见我一反常态,便问我怎么了。我想起阿婆一直以来都遭人白眼,纵有万般委屈也不敢说实话,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有个同学妒忌我,骂我。”说完,眼泪便一串串地滚了下来。阿婆用粗糙开裂的手为我擦去泪水,然后轻轻地对我说:“她妒忌你,说明你比她强,你哭什么?你好好读书,只有更强,人家才欺负不了你。”我见阿婆一脸疼惜地看着我,不想她为我担心,就低低地“嗯”了一声。阿婆见我依然闷闷不乐,便哄我说:“阿玉,家里的菜头刚晒好,我煮个砂锅菜头饭给你吃,好不好?”那时我家里非常困难,一年到头,午餐是清得可以照出人影的白粥,晚餐是寡淡无味的捞饭。砂锅菜头饭我还没吃过,想来应该很美味,嘴馋的我不禁点了点头。
院子里的几个簸箕晒着菜头,阿婆从中挑了几根软绵绵的,用井水洗干净后,递给我一根,让我当零食吃。她“刷刷刷”几下便将菜头切好,又从米缸抓了几把米放进砂锅,用水洗干净后,加入适量的水,倒入切好的菜头,再放入两匙羹猪油。知道我喜欢吃猪油渣,又夹了几块放进去。一切准备妥当后,她便盖上锅盖,生火煮饭。
土灶里,木柴欢快地吐着火舌,时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的噼啪声。我嘎吱嘎吱地嚼着菜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阿婆聊着天。
“阿婆,你吃过菜头饭吗?好吃吗?”心急的我很想知道菜头饭是什么味道。
“吃过,挺好吃的,等一会你就知道了。”
“嗯。阿婆,以后我也煮香喷喷的饭给你吃。”
“真的吗?阿婆很盼望这一天呢。”
“真的,我好好读书,等我将来领了工资,我要给你做好吃的。”
“好,那你继续努力,争取将来吃国家粮。”
时间在婆孙俩的闲聊中不知不觉地过去,菜头饭的香味不断地从砂锅里飘出来,氤氲了整个厨房,撩拨着我腹中那蠢蠢欲动的馋虫。我按捺不住,连连催阿婆去揭锅盖,看看饭熟了没有。阿婆说不能太早揭,但拗不过我,在揭了三次锅盖后,终于说饭煮好了。
锅盖打开后,浓香浓香的菜头饭味就扑鼻而来。我再也坐不住了,立即跑去拿饭碗。阿婆怕我烫着,舀了小半碗递给我,提醒我慢慢吃。碗里的米饭颜色微黄,晶莹润泽,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我扒了一口饭进嘴里,哇,原来菜头饭这么香!它融入了猪油的香滑,又吸收了菜头的甘甜,在当时我的眼里,简直就是人间美味。我扒一口喷香的米饭,吃一块甜脆的菜头,再来一块香软的猪油渣,不禁笑逐颜开。等到差不多吃饱了,我才想起阿婆还没吃呢。我挑了一口饭叫阿婆吃,可阿婆摇了摇头,说自己还不饿,让我先吃。天真的我以为阿婆真的不饿,又继续狼吞虎咽起来。我吃得心满意足,不久前的愁苦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阿婆忍不住伸出手摸摸我的头,又捏了捏我的脸蛋,一脸慈爱地笑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年那个哭泣的小女孩,多年后成为一名教师,也成了一个需要时时操心柴米油盐的母亲。为家人做饭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阿婆为我做的那一锅菜头饭。岁月的长河会卷走很多珍贵的东西,但阿婆为我做的那锅菜头饭,却一直都在我的生命里传送着融融暖意,散发着缕缕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