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生在一个还算殷实的人家,按理是不愁生计,不用早早就学习手艺的。然时代变革,种种变故,父亲青少年时代就流落他乡,艰难但勇敢地踏上他的人生新道路,其后,正是靠技艺而立身。
父亲有一点文化,能吃苦,学东西快,在他乡的日子,他跟城市来的年轻人学过拉小提琴,会吹口琴,会玩一些文雅的技艺,但那个时代,填饱肚皮才是最要紧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学会了打(开)石头的技术。因了这门技术,加上他的吃苦耐劳,聪明能干,父亲得以在他乡立足,后来成了一家国营盐场的职工。
父亲的工作单位在一个偏僻的小岛上,岛上只有一条渔村和一个盐场,生活很不方便,很多生活用品都要靠自给自足,日常生活服务也要自己解决,理发便是其中一项。
聪明的父亲,不知他是如何学会理发的,自然而然成了盐场的“兼职”理发师,盐场、附近村庄的大人小孩,大多领教过父亲的“顶上功夫”,父亲新掌握的手艺,为岛上的人们提供了生活的方便,也增加了一点收入,稍稍缓解家庭经济的困难。
三十多年前,我大学毕业回到湛江。过了不久,父亲也退休了,和母亲、弟妹们都出来市区跟我一起住,一家人又团聚在一起,其乐融融。
父亲是闲不住的人,出来市区不久,父亲就上街溜达,考察如何发挥他的“余热”。
父亲传承了家族勤奋、进取的精神和灵活的头脑,但时代的限制,他干不了什么大事,于是,在退休的年龄,根据“考察”到的情况,和自己的特长,父亲又拿起了他的剪子,在霞山的“枇杷街”摆起了理发摊子。
“枇杷街”其实是霞山老城区逸仙路,因道路的两侧种满了法国殖民时期引入的大叶榄仁树,本地人俗称“枇杷树”,因此这条路也被叫做“枇杷街”。枇杷树有个特点,夏天长满宽大的叶子,绿荫浓密,树下阴凉清爽,冬天叶子掉光,树下敞亮明媚,冬阳温暖。这样的环境,为路边摆摊提供了优越的条件。在枇杷街北段靠近解放东路的西侧路边,摆了三四个理发的摊子,因为方便,收费低,理发师傅手艺也不错,因而生意也挺好。
每天早上,吃过早餐,我还没上班,父亲就提上他的理发工具箱子,骑着自行车,沐浴着晨光“上班”去,直到天黑,父亲才“下班”。回到家,父亲一边吃饭,一边兴高采烈、眉飞色舞讲起他一天理发过程中认识的朋友,遇到的趣闻轶事。看到父亲退休后还出去工作,虽然辛苦,但也开心,我就放心了。
父亲脑子灵活,又善于学习,他的理发技术因而也变得精湛,既能理好老人家的传统发型,也能理好年轻人的流行发型,婴幼儿来理发,父亲能说会逗,轻轻松松就让那些爱哭爱闹的小家伙安静下来,理一个漂亮的头发;不仅如此,父亲也读过一些书,平时也喜欢看看报纸,看电视新闻、体育赛事,多少知道一些国内、国际大事,理发时能和顾客天南海北闲聊,让顾客觉得父亲亲切,有文化,有共同语言。因此,父亲的手艺深得好评,很受欢迎,慢慢的,生意也越发红火。到后来,父亲每天早早出门,常常到晚上八点,甚至有时九点才回到家。我们一家人重视家庭氛围,也尊敬父亲,总是等他回家才一起吃晚饭。这样时间一长,我觉得不妥,一是这样父亲太辛苦,二是我们也跟着饿肚子,于是我跟父亲说,晚上要早点收工,不要搞得太辛苦。父亲说,没办法啊,都是老客户、老朋友,快收工他们才来,不能让人家多跑一趟!
若干年过去,父亲在枇杷街渐渐有了名声,常来理发的顾客,附近的街坊,都知道枇杷街有个“彭伯”。
有一天傍晚,父亲早早就收工回来了,似乎心情还挺好。家里的餐厅和客厅是相连的,家里人也习惯开着电视吃饭。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特意交待八点钟开湛江台看看。忘了是几点,湛江电视台的“第一视线”专栏播出了《枇杷街上的理发师》的节目,介绍的正是父亲!原来,父亲的顾客中,有人是湛江电视台的记者,记者觉得父亲是个特别的街头理发师,这里的理发摊便民又富有市井风情,于是便做了这一期专栏报道。父亲平生第一次上了电视,而且是主角,自然是感到很光彩,喜不自胜,那段时间一直笑容满脸,开心不已。
随着父亲的渐渐年老,似乎慢慢的也有点手脚不太灵便,我们便劝父亲,不要出去理发了,平时多在家休息,或者到公园走走,松松筋骨,或与朋友聊聊天多好。但父亲坚持说,去理发有很多老顾客老朋友,也一样可以聊天,有心机。父亲说的“有心机”,就是开心、充实的意思。拗不过父亲,父亲还是天天出去理发,甚至刮风下雨的日子都还出去。出去理发,已成了父亲一种人际交往方式、一种乐趣、一种寄托。
我从小时开始,除了中学、大学几年离家外,都是让父亲给理的头发,父亲也会根据我的头型、气质,理一个恰到好处的发型。一直让父亲给理发,一是方便,在家里,或是去到他的档口,不到十分钟搞掂,第二也是表示对父亲理发技术的信任和肯定。
但随着年岁的增长,父亲的老态慢慢显现出来。有一次,刚让父亲理过发的第二天,有同事问我,怎么头发一块深一块浅的,理得不太均匀。我一怔,不明就理,晚上下班回家问父亲,父亲笑了笑,没说什么,拿出剪子帮我重新修理了头发。此后,每个月理发后,时不时会有人说我的头发剪得不平整。我仔细观察父亲,慢慢明白,父亲年纪大了,身体状况已不同往日,理发时手臂不时会抖动,因而剪发会出现不平整的现象。
我知道,父亲一向对他的理发技术很自信,心态上也不觉得自己已老,我也不想打击父亲的自信,让父亲意识到他自己的老态。每个月到该理发的时候,我还是让父亲给理,然后第二天再到发廊给人家重新整理过。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次我到发廊让师傅重新整理头发的时候,师傅惊讶地对我说,你这是给什么人理的头发,像狗咬过的一样!
我心里有些沉,知道父亲的老态越发严重了。我那时还是有较多机会出现在公众场合的,对个人形象还是比较注意,我不想影响个人形象,也不想总是辛苦父亲理了发又到外面再理一次,费时费力。
一个周末,已买新房搬出去住的我回父母亲那边吃晚饭,饭后父亲又拿出剪子和围布要给我理发,我对父亲说,不用辛苦您了,我以后到外面理发算了。父亲说,头发都这么长了该理了,到外面理又要多花钱。我很坚决的说,真的不用您理发了!听到我这样说,父亲笑着的表情僵住了,拿着剪子、围布的手微微颤动,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那一刻,我心里十分难受,我知道,父亲心里受到了打击,或许,他已意识到,自己是老了,连儿子都不信任自己了……
自此之后,我不再让父亲给我理发,父亲也默默接受了这个变化。而父亲的理发档,或许也是因了父亲年岁增长技艺退化的原因,顾客渐少,生意渐淡。直到有一天,父亲向我请教提前中止租约的处理方法,说是要退租他的理发档租用的临街单位的铺面,我知道,父亲要正式“退休”了。那一年,父亲八十一岁。
父亲的手艺,伴随了他大半生,父亲的手艺,是在艰苦年代父亲用辛劳贴补家用的手段,是退休后充实生活的“填充剂”,父亲的手艺,诠释了他那一代人的吃苦耐劳,也饱含着父亲对家庭的深深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