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天的魔杖将天地挥成一片苍白,姹紫嫣红就顿失了争奇斗艳的舞台。小草匍匐,大树俯首,管领春风的牡丹,出污泥不染的芙蓉,飒飒西风满院栽的金菊……一一芳断香绝,红销绿殒!
而梅,却在万花纷谢的滚滚寒流中“一树独先天下春”地开出了清冷的俏丽和不屈的妩媚!
相传楚襄王当年御游云梦,曾被艳葩初动、幽香袭人的梅林迷醉……素以才情名世的宋玉见襄王流连忘归便奏道:“臣恨其生寂寞之滨,而荣此岁寒之时也!”以梅暗喻屈原的高洁坚贞,隐射襄王近小人而远贤者,这大概就是将梅主观拟人化,借此褒贬人品高下优劣的初动,从而推动了爱梅之风的炽盛!
“玉雪为骨冰为魂”的广东罗浮梅花村;“梅树成林三十里”的太湖邓蔚;“南树向阳花已落,北枝背阴花始开”的大庾岭;如苍龙盘地的西湖畔;似怒虬钻天的会稽麓……蓬勃着的都是我国人民爱梅、种梅的浓情挚意!
植物本无知,无非遵循自然属性生长和繁衍。由于人们的溺爱钟情,便又成了历代诗人画家笔耕墨耨的主题,并升华出联想丰富、感情浓挚、思维深邃的诗、画。
真难为了孤傲的梅花,薄小的寒葩竟担当了古今人样样思维、种种情趣的载体!
比如华秋岳的:关山玉笛夜相催,忽带罗浮月影来。乱后江南春信早,一枝还傍战场开。又如孙齐之的:欲折梅花寄别愁,几重关塞路悠悠。妾身愿托青天月,独寄春情到陇头。再如李方膺的:天生懒骨无如我,画到梅花便不同。最爱新枝长且直,不知曲屈向春风。
历来论诗必提画,论画必提诗,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是也。在中国人的审美定向中,诗画属姊妹艺术,而诗画姊妹大抵都倾心于梅。
画史记载:宋代杨无咎为墨圈写梅朵之滥觞,至今还有他的《雪梅图》《春消息》等画作传世。元、明以来,画梅名家辈出,堪称高手如云。及至入清,画梅者各怀绝艺,争奇竞秀。或墨或彩、或勾或点、或写或工、或兼工带写,真是千家蜂起,杰构缤纷。扬州八怪几乎人人都涉笔梅花。
然而,在灿若星河的画梅群体中,金农当首推最富亮度的明星!他既是画梅高手,也是才思敏捷的诗人。
一次,金农应邀出席一富商作东的宴会,席间,名流们商定以《飞红》为题即席赋诗,谁知轮到东道主时却不能成吟。正当众客议罚时,他又慌不择言地吟出句“柳絮飞来片片红。”柳絮,色白,怎会片片红?就在满座一阵哗笑之时,金农却说东道主引用贴切,并不假思索地立即口占:廿四桥边廿四风,凭栏犹忆旧江东。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
红色的桃花加上红色的返照,飞来的柳絮不红也被映染红了。仅此一例,就可想见金农心中罗锦绣,口内藏珠玑之一斑。
金农,仁和人(今杭州)。乾隆元年, 五十岁的金农被举荐博学鸿词科,结果入京未就而返。自此,他的思想行为和往昔力学以求仕进的初衷全然相左。他曾在画马作品上这样写道:“今予画马,苍苍凉凉,有顾影酸嘶自怜之态,其悲跋涉之劳乎?世无伯乐,即遇其人,亦云暮矣!”这大抵就是他皇榜落选后的心境剖白。而他的题兰名句:“苦被春风勾引出,和葱和蒜卖街头。”则明显流露了他对出山应试的悔恨。也就在他功名路断的那一年,金农开始了客居扬州,卖艺养家糊口的生涯。
金农学识渊博,修养高深,一登上画坛就不同凡响。正如行家所评:“涉笔即古,脱尽画家之习。”并且,布局谋篇,匠心独运,投笔施墨,烂漫天真……他以画界称之为“利家”即“外行”的格调,用我行我法的创作原则,确立了自己的高标清韵,最终坐上了“扬州八怪”的交椅,跻身了真正“返老还童”的最高艺术境界,从而,给我们留下了品味不尽的冷艳、高洁、倔傲的画梅神品。
金农的实践,验证了写意画的金科玉律:“宁丑勿媚、宁拙勿巧。”同时,也验证了中国书画必须学修的滋养,没有学修滋养的作品,那只能是东施效颦的匠人之迹。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精鉴赏、善收藏、擅书善画、博学多才的冬心先生咏题画梅的诗亦十分精绝。比如他在一幅自作梅轴上题道:冒寒画得一枝梅,恰如邻僧送米来。寄与山中应笑我,我如饥鹤立苍苔。
又如:驿路梅花影倒垂,离情别绪系相思。故人近日全疏我。折一枝儿寄与谁?
是梅花成就了金农的大名?还是金农加重了梅花的分量?也许,二者都是,又都不是。
不过,爱梅、种梅、写梅、画梅之风,迄今仍年年岁岁,劲吹不衰!
可以断言:我广袤的神州大地,将永远不会缺席梅花清冷孤傲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