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河坝上跑步,简直是一种享受。
秦东有晨跑的习惯。他读大学时就入了党。这完全是因为他的爷爷。爷爷打过鬼子,立过战功,身上的每块伤疤背后都有个惊心动魄的故事。他就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局办公室的条件蛮好的,他主动请缨来东水村当村官,也与爷爷有关。
秦东回到村委大院,先是打电话。“爸,爷爷好些了吗?”
“小东,你爷爷九十多岁了,又是这种病,能好到哪里?”
“爸,近些天事儿多,本想回去看望爷爷,就是走不开。”
“小东,安心工作,家里的事儿你别管。”
“爸……真的很担心爷爷……”“别胡思乱想。当年在战场上,你爷爷若不是战友出手相救,早没命了!能活到现在,也知足了。”
挂掉电话,秦东心里七上八下,那个棘手的问题,宛如淘气的鱼虾,在脑子里蹦来蹦去。资金年前就到了位,修路的事又搁浅了。
若是其他人从中作梗,问题也许早解决了。此人偏偏是兴隆集团的董事长,县里的纳税大户。刚接手修路任务时,秦东倒没觉出难在哪,王大贵身家上百个亿,每年做公益的资金就上千万元,还能在乎几间破房子?他跟王大贵接触了几次,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秦东来到王大贵的办公室。留着板寸头的王大贵,正在老板桌前写着什么。
“王总,咱们再聊聊您家老房子的事儿吧。不管您提什么条件,我们都想办法满足。”他直奔主题,没有一点儿拐弯抹角。
“你怎么又来了?”王大贵跷起二郎腿,说话阴阳怪气。
“王总,您这些年没少往村里捐钱捐物,村民们都记在心里呢。”
“我的态度很明确,老房子坚决不能拆!”
“王总,村里的沙石路,一到阴雨天,外面的人进不来,村里的人出不去……”
“不是有二号方案吗?只要更换方案,修路的资金我包圆!”
修路的最佳方案要途经王大贵家的老房子,可他死活不同意。村主任二栓只好想出二号方案。可二号方案太离谱了,好端端一条路中途拐了三个弯,费时费力不说,安全隐患也多。
“王总,豹爷爷去世都十多年了,房子一直闲着……”
“别说了!”
王大贵家的情况二栓已经介绍了。他父亲豹爷是战斗英雄。在淮海战役中,炮弹呼啸而来时,豹爷扑上去推开战友。战友安然无恙,他的半条手臂却被炸飞。
“王总,您再考虑一下吧……”“啪”地一声响!王大贵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喊道:“这事儿没得谈!你马上出去!”
秦东断定老房子的背后有个不同寻常的故事。他告辞离开,去了村头的家庭农场。二栓在那里。
“怎么样,王大贵松口了吗?”二栓快步走过来。秦东摇摇头,把经过讲述一遍。
二栓额头上的青筋蹦得老高,说:“采用二号方案吧,别浪费时间了。”
秦东摆摆手,讲明来意。
二栓转了几个圈儿,猛拍一下脑门,说:“想起来了!”他凑近秦东,低声讲起来。
秦东一脸错愕,说:“这是真的?”二栓点两下头。
秦东去了七婆家。七婆八十多岁了,背有点驼,可身板还硬朗。
七婆果然对豹爷家的情况了如指掌。三十多年前,村民们的腰包渐渐鼓起来,各家各户盖了房。豹爷胳膊有残疾,妻子又患病花光了积蓄,王大贵还在初中读书……村民们大都搬进新房,可豹爷一家还住在摇摇欲坠的草房子里。
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五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来到村里,自掏腰包买来建材,帮豹爷盖起了房子。他们是豹爷的战友,听说豹爷有困难,就找上门来。
秦东回到宿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爷爷讲过的一个故事,在他久远的记忆里清晰起来。
他拨通爸爸的电话。“爸,帮我找样儿东西……赶紧寄过来……”
“小东,都什么年代了,还邮寄……可以翻拍呀。”
“爸,还是邮寄吧。”
几天后,秦东又去了王大贵的办公室。
“你怎么又来了?出去!”王大贵气急败坏。
“王总,我讲个故事,讲完马上走。”“什么故事?给你五分钟,讲完赶紧走!”
秦东不慌不忙地坐在真皮沙发上,比画着手讲了起来。说来也怪,只讲了个开头,王大贵就惊讶得张大嘴巴。
故事讲完了。王大贵宛如一尊石雕一动不动。
仅过了十几秒,王大贵冷笑一声,说:“我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儿,你们这些年轻人向来不靠谱。想编故事骗我上钩?没门!”
“王总,其实刚开始我也不相信……”秦东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递了过去。
王大贵惊愕万分,紧紧抓住秦东的手,说:“你怎么……也有这张照片……”
几天后,工程队进了村。村民们兴高采烈地站满大街。
这天晚上,秦东爸打来电话:“小东……你爷爷……他……”电话里传来一阵呜咽声。
夜深了,村庄静了下来。秦东站在窗前,凝视着这张旧照片,泪珠滑落下来。
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是一字排开的六个男子,身后是刚建成的三间房子。站在最边上的男子,身穿褪了色的军装,胸前挂满奖章。
那天的风有些大,男子的半截袖管被刮出一个九十度的弯儿,像极了“枪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