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饭桌旁,油灯下,母亲常常一边做事,一边唠唠叨叨。也许言者无心,但听者有意,强聒不舍其实是一种宣泄,一种排遣。多年后我明白,她哪里是喜欢絮叨,她是将悲伤隐于话语,将愁苦藏于内心,坚强隐忍着。
小时候,每当我帮母亲做家务,她总不忘用那轻巧、温和、柔软的嗓音夸赞我几句:“一只鸡公四两力!我儿真勤快,我儿真不错!”有一年腊月,为积攒过大年的柴火,在屋后的院子里,一个下午,娘儿俩扭了一地的柴把,堆成一座小山。望着我红扑扑的脸蛋,母亲时不时“奖”我几句。那眼神,那软语,那万般疼爱,如同午后的阳光一样永久温暖着我的心房。
小学每到寒、暑假,我总能拿回一张张奖状。“哇,我儿真厉害!我儿真不错!”母亲把奖状举得高高的,似在故意夸大、炫耀她的惊喜。那深深的皱纹里,笑意盈盈。她的话语完全冲淡了贫困生活的苦涩,使我幼小的心灵常常充满阳光。
那个周三,亲房大嫂端给母亲一钵喜欢的芋头圆,她只吃了2个。她知道我更喜欢吃,知道我周六会回来看她,怕放坏了,于是天天热一下。待我回家时,芋头圆都要散了。母亲知道我妻子喜欢吃红薯。颤颤巍巍的母亲,却趁嫂子不注意,竟然用口袋藏起一个一个的红薯去卧房收集起来。当我要返城时,她悄悄地把红薯袋丢进我的车后备厢。
母亲一直是个闲不住的人。不肯在家枯坐,便时常拄着拐棍,拖着残腿,一敲一敲地四处走动,或去塆子的老屋找老伙伴们坐坐、聊聊。她实在是太老了,背驼腰痛,孱弱得让人心疼。有几次回家,我故意默默跟在她的身后。她佝偻的身影踽踽独行着,如同港溪那座弯弯的石拱桥。
母亲越到晚年,越喜欢哭诉,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久病床前无孝媳。尽管我知道嫂子已经做得很不错了,我的几个姐姐也很孝顺。然而我每每回家,她还是喜欢泣诉众人的不是,我便忍不住说她几句。妻子说,她是需要陪伴,需要释放、发泄,你就随她,左耳进右耳出,听着就好。将来我们老了,也会像她一样嘛。
自从我外出求学、工作后,我的生日再也没有陪母亲一起过。而在去年,她居然主动提出,要我生日那天回去。可待到那天我和妻子一起回家,她又卧床了。好不容易搀扶她起来,烤了一会儿火,上桌吃饭时,她望一眼土鸡汤,摇了摇头,说身体不舒服,又上床躺下了。
那天大太阳,我想让她去墙根下晒晒,暖暖身子,呼吸下室外的空气。可她摔伤了的腿脚很不方便,我只好摆放好木椅,干脆抱她出去。我抱紧她的腰,她蜷缩在我的怀里,像个孩子。她久病初愈后的身子很瘦小,干瘦得就像冬天枝头上的一片枯叶。我抱着她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十分难受。
如今,母亲离开我们已有3月。这一切,说没就没了,再想见时,我只能去梦里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