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没有明显的秋天,特别是我们岭南这边,可谓南境之南,从树叶的颜色里,从候鸟的巢穴里,从众人的自我感知里,都寻不到秋天的踪迹。有时候忽来一阵南下的冷空气,南国的温度暂且降下来,人们套上件长袖,披上件外衣,有模有样感受一下夏冬之间的过渡,好歹也算过了个秋。待冷空气撤退,这好不容易盼来的秋也便随之而去,挥一挥衣袖,未曾带走夏日的一片云彩。于是人们又开始一年一度的打趣,纷纷在朋友圈敲下“入秋失败”四个大字。
尽管物理上没有过秋的体会,但在秋本应到来的时候,一股伤秋寂寥之情仍从胸中丝缕冒出。或许是随了老祖宗千百年来咏秋悲秋的性情,一旦日历被撕下,出现九月立秋的字眼,潜意识仍比生理感知抢先一步反应——秋天来了。我曾在书中读过,秋天是很多虫子迸发生命力、繁衍的季节。有诗云:“梧桐飘落叶,秋虫情更痴。”古人有听秋的习惯,称蟋蟀之属为“秋虫”,于静谧的秋夜听闻蟋蟀瞿瞿的鸣叫,便知天转凉了,秋来了。《尔雅疏》云:“促织鸣,懒妇惊。”蟋蟀的鸣声惊扰古代的疏懒女子,提醒她们别忘了为自己的夫君织衣御寒。南国的秋虽常缺席,但秋虫仍顺着时令生长。夏末秋初的夜里,家家户户若是临近草丛树林的,有心人总能听到一两声此起彼伏的虫鸣。再打开窗户探头出去,一阵凉风带着草香扑面而来,这时你便会觉得,这风比盛夏要清凉舒适得多,也许那便是不曾露脸的秋的问候。
而秋又不止于幽幽虫语。秋夜的月,也是极美的。秋风清,秋月明。金秋九月,天狗已经饱食,上弦月长回满月,前来赴人间中秋盛宴。地上的人们摊开圆桌,摆上秋天鲜嫩多汁的红柿子、饱满香甜的青柚子,共赏秋夜的婵娟。秋月的光是极为清澈的,向人间洒下清辉,楼顶栽植的富贵竹、铁树投下影子,在地面的月光中浅浅游动,光影荡漾。一时间竟忆起一佳句——“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这一刻,我与千年前大文豪苏轼共情,恍然大悟。于秋夜所见所闻写下的佳句,诚不欺我。
你若非要闹着在南方寻秋,那有一去处还是觅得见秋的踪迹。秋在南方的稻田里从不缺席。丰收时令,稻田中醉倒金黄一片,稻秆低下头来,伴着越过旷野的秋风轻轻摆动,饱满的稻穗,是秋的果实。不只农民向往田园, 向往丰收,向往秋,在稻田金黄的月份里,总会有一批城市人换上便装到稻田里观光。我的母亲也对这种活动乐此不疲,每每爱拉上我去赏一赏。站在高出的垄上,似乎都能闻到稻子里面白米的香味。稻香,也是秋的味道。农民们会把收下来的稻谷摊在家门前的水泥地上晾晒,用耙为它们划出规矩的界限,整整齐齐,不争不抢,都能得到秋日暖阳的沐浴。稻谷有早稻和晚稻之分,依着夏末初秋晚秋的时序划分,早稻一般不及晚稻丰满,在这一点上,秋对它最小的孩子展现了偏爱。
以上皆为我于南国所见的秋。南方的秋是温温润润的,就如南方人斯文的性子,不带多少攻击性;它是文人隐士,抬笔优雅,悄悄勾勒出几抹秋色,不与咄咄逼人的炽夏争抢,功成身退。而北方的秋却截然不同。
很多年前某个秋日里,我们一家人乘上咔嚓作响的绿皮火车,去往北方。一路上,沿途的颜色由绿变为橙绿交融,最后是金黄一片。北方的秋是极为凌厉的,如果说南方的秋是文人,那北方的秋则是不折不扣的武将,它极具侵略性地扫过人间的任何事物,扬起地上的沙土灰尘,掀起人们戴在头上的帽子,卷走凄凄惨惨牵连在树上的枯枝败叶。金色的落叶弱不禁风,得在空中打好几个转才得以归于泥土。有时候凌冽的秋风还不依不饶,非得让满树落叶飞往远离自己母亲的更远方。
夜里我们落脚在一家民宿。老式的构造,木制的窗子和家具。入睡前我们锁紧门窗,试图将秋的凉阻挡于这个小房间外。尽管如此,秋风依旧死皮赖脸,不依不饶地吹打木窗。凌晨半梦半醒时分,听闻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雨点也许打在那棵梧桐树的叶片之上,啪嗒啪嗒在寂静的秋夜里格外清脆。第二天醒来,雨还在洒落人间,窗外是一条条秋雨编织的线,绵绵不断。走出室外,秋雨带来的凉意更甚昨日,凉中又带有雨后的润,缠缠绵绵地贴在皮肤上。院子的梧桐树下,是一地被打落吹散的黄叶。拾起一片树叶细细端详,金黄的色,心的形状,分五瓣尖端向外张开,脉络清晰。叶是秋亲手书写的自述,叶是秋天母亲的胎儿,是秋的艺术品。古人说“一叶知秋”,确有根据。秋的深情与沉郁,都藏在这一片小小的梧桐叶之中,被世人窥见一斑。
处于这样的秋日里,也难怪古人时常咏秋悲秋。更何况千百年前荒凉胜过今日,古人的情思也细腻过今人。此情此景此秋,谁会不吟诗作画片刻。“荒戍落黄叶,浩然离故关”,这是温庭筠于漫天秋叶中告别友人;“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这是王维于闲居的山中倚门听秋;“斜月横,疏星炯”,这是王夫之一人独饮,月下观秋......而我一个活在钢筋水泥森林之中的现代人,高楼间隙之中窥不得秋,车水马龙的喧嚣之中听不见秋,只能忙里偷闲,不辞万里,极为稀罕地去寻得这秋,好好体会一把。
我在人间四季流转二十年的循环之中所见的秋,大概便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