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就想将这熟悉的味道,好好描写一番,却发现,越熟悉的东西越难精准地表达。肠粉是其一。
肠粉,潮州最常见的街边小食。它可以是早餐、午餐、晚餐,甚至宵夜。总觉得它是一件艺术品,是一种艺术、人文、地理与营养价值的结合体。就这样,它被推上这座城市的非遗食物。
第一次接触肠粉这样的食物,大概是在小学阶段。当时,它仅作为早餐形式出现。并不像现在,早、中、晚餐,甚至夜宵都能吃得上。说是早餐,还真得早。当时上小学,六点就要出家门,学校斜对面的肠粉摊,早早就支了起来。抽屉形状的肠粉机,是个银色铝制风箱,细缝里飘出淡淡的烟缕,清晨的天空下氤氲着米浆香,是小城里独特的烟火味道。
经营肠粉摊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约莫四十出头,黑里泛红的方脸上,嵌着两道浓密的眉。粗硬茂密的黑发间,闪着密麻的银光。他双手麻利得像正在表演魔术的大师,推拉间,风箱“轰轰”地变出一盘盘诱人的肠粉。
男人旁边的妻子,圆圆的脸庞透着喜庆,眉眼弯着的曲度颇大,令她看起来更显亲和力。她像魔术师的助手,接过那椭圆的白瓷盘,白如羊脂的肠粉在盘中慵懒地吞云吐雾。她勾起一大勺花生酱淋上了盘,舀一小勺菜脯丁(潮州话,萝卜干)与蒜头朥(潮州话,爆炒蒜蓉)点缀上去,撒了把青葱的芫荽(潮州话,香菜)
出餐时间极快,约5分钟一盘。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食客们不耐烦地喧嚣。有的甚至想着插队,特意守在乱哄哄的风箱旁。老板娘边忙着备料递餐,边还要安抚着食客们骚乱的心。应接不暇的嘈杂,不知为何,并无引起任何不愉悦,相反倒觉得有几分亲切。
一摞木筷子齐整地平铺在风箱上,根根分明。肠粉递过来的同时,也递来一双有温度的木筷子。
那盘肠粉是魔法下诞生的艺术品。黄的蒸蛋,绿的葱花,白的豆芽,黑的香菇丝,粉嫩的猪肉碎,裹在那层薄透的肠粉皮中。那是米浆制成的,如宣纸般隐隐透着缤纷的色彩。一筷子下去,夹起一小口皮中带着肉菜的鲜甜,烫嘴却不忍放慢速度享受弹牙的质感,鲜香浓郁的花生酱滑而不腻。
再喝上一口茶水,美妙绝伦。
茶水是肠粉摊免费供应的,一个形状大小类似邮筒的铁质桶,在几张小桌旁靠近中间的位置立着。桶透着斑斓黄褐色,出水口偶尔滴出几滴茶水水渍。茶桶的旁边,是一个银白铝制大盆。盆里斜倾着各式小口杯。
每次下单后,总会先到盆里挑上两个满意的杯,盛上茶水。喜欢咖啡色、有耳的那款,独自一人也会同时装上满满的两杯。其一,喜茶,多多益善。其二,羞怯,不好再去续杯。那咖啡色的杯子,总觉得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香港茶餐厅装咖啡、奶茶的杯子。茶水盛在那样的器皿中,有种年代的厚重感在茶中盘旋。后来,这样的杯子似乎已无迹可寻,就连无所不能的网络,也觅不到同样款式的杯子了。
潮州肠粉以花生酱为主,咸香浓郁,口味偏咸。这与当地人民的个性也十分相似。潮州人出了名刻苦耐劳,精打细算过日子。精打细算,在潮州有个趋于口语化的用字,叫“咸”(潮州话,精细、吝惜之意)。咸里却能够透出令人满口馥郁的酱香,回味无穷。
汕头的肠粉更是热闹。除了早晨,肠粉摊在夜晚也满目皆是。在汕头度过寒暑假的美好时光,早晨肯定用来睡懒觉,所以,想吃美味的肠粉,最好的选择是夜宵。当时还没有便当盒这一类一次性的物品,想买外卖也需自己带上碗碟去装。只要是我想吃肠粉的晚上,舅妈都会拿上家中那个镶着红边的搪瓷盘,拉我一块去买。虽说我喜欢吃牛杂粿条,但牛杂粿条摊的老板较为随意,时间不定,总要十点半后甚至更迟些才姗姗而至。肠粉摊则在九点左右就已营业。
几张散放的小板凳小桌,早早被占满。老板是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理着个清爽的小平头,鼻梁上挂着副金边眼镜。忙碌使他的眼镜滑到了鼻尖,时不时舞动着的双手腾出点空隙推了把镜框,不一会,又“咻”地溜了下去。就这样,在一次次重复地推镜框的过程中,肠粉也一盘盘地完工了。舅妈跟一个也在等待肠粉的大妈,窃窃私语聊起这位肠粉小哥。原来,他还曾是就读于某名校的大学生。大二那年,他父亲患了重病,家中仅靠这摊肠粉维持生计,弟妹都还小,面临着辍学的困境。医药费的压力,与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这个年轻稚嫩的肩膀上。思虑再三,他含泪放弃深爱的学业,在师友遗憾的叹息中,办了休学手续。就这样,他边起早摸黑地经营着肠粉摊,边在闲暇之余自学未完的学业。他又推了把眼镜,边框的金色闪着光芒。
诱人的肠粉乖巧地伏在搪瓷盘里。嫩滑的肠粉皮下,是鲜甜的虾肉、肥美的生蚝,佐以鸡蛋、肉碎、白菜。上面淋着特制的酱汁。酱汁不像潮州这种浓稠的花生酱,而是稀释的酱料,有点像酱油,又比酱油味道更淡,更香。如此的配料,完美诠释了汕头港口的独特风味,有着鲜美的口感。
多年后,在某个知名美食纪录片中,偶然发现这位肠粉小哥居然在节目中出现。小哥已成大叔,肠粉小摊亦扩充成一间门面宽敞的饭馆。节目中,肠粉小哥也叙述着他曾经的沧桑,逐步的奋斗,到现在的成就。他的发已有些秃,仍露着那熟悉的憨笑,戴着金框眼镜,不时地往上推镜框。
广州的粤式茶楼鳞次栉比,街边的小食摊更是琳琅满目,有一种食物始终出现在不同食摊的菜单上,便是肠粉。
广州人管肠粉叫“拉肠”。一开始,听着别扭,后来听习惯了,估计是根据本地口音来命名。广州拉肠与汕头肠粉颇为接近,会用鲜虾、鲜蚝、牛肉作为拉肠的食材。还会有猪肝、叉烧肉这样的佐料内容。这又是满满的粤式风味,猪肝营养价值高,口感细腻,广州人特别爱将其作为食材,或煲汤,或煮粥,或做菜,更喜欢将它融入到拉肠。烧腊也是广州口味专业的味道,饕餮的他们不会错过烧腊中佼佼者的叉烧,尽可能把它加入拉肠里,充分诠释老广的味道。
广州白云区陈田村的“老徐拉肠店”,老板老徐,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每天早上六点,店里的拉肠机运作的轰鸣声准时响起。老徐尚算白皙的脸庞,总透着嫩红的光泽。制作拉肠时,他总是深锁眉头,也不像其他食摊老板能说会道,与食客们幽默逗趣几句。却也奇怪,老徐越这样,食客们反而越觉得他做拉肠用心,或许,“认真工作的人是最帅的”。当然,老徐的拉肠确实也好吃。
广式拉肠的皮,比起潮汕的,会更韧更薄,有种广州河粉与潮汕粿条的区别。河粉同样也是广州特色,与肠粉皮一样主要食材都是米浆。同样的米浆,因水质的不同,在广州制出的米浆皮是薄、韧、透,潮汕制出的更趋向米白的厚实感。
老徐的拉肠皮,薄得像包裹着女性凹凸有致身材的时髦丝纺面料,紧裹着里面的各式食材。淋上微黄透红的清淡酱油,略微甜口,更将食物的鲜释放丰富。广式拉肠不加其他佐料,如芫荽、菜脯粒此类,主打一个“鲜”。拥挤的小店里,食客们蜷坐在小凳上,弓腰缩颈地吃着眼前的拉肠。他们不停地吹着嘴边的拉肠,发出“呼呼”的呵气声,不知道是在心疼嘴唇,还是心疼拉肠。
前些年,又去了趟广州,来到熟悉的陈田村。“老徐拉肠店”的招牌,仍悬挂在那处旧址。铺子扩大了,以前相邻的灌汤包子店与沙县小吃店,都被填充入拉肠店的地盘。装潢精美了,小矮凳小方桌换成有机玻璃的餐桌椅。没见着老徐。肠粉机前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小伙戴着口罩,头戴厨师帽,手法娴熟地操作着肠粉机,旁边两个服务生帮着调佐料、加酱料。
点了一盘牛肉蛋肠,尝上一口,果然是曾经的味道。曾经的城市,又尝了曾经的味道,越回想,越觉妙不可言。细腻绵密之间,一种舒缓温柔的熟悉感,如晨曦般清新,似岁月般悠长。
终于,有些明白为何越熟悉的味道,越难表达的缘故。正如肠粉,它在不同的城市游走,它的味道,也同时在舌尖跳跃。又在每一个不同的心境中徘徊。越想去抓住它,它就会像沙漏一样,从指尖悉数滑走。只因它如沙子般,仅是生活中细微而被忽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