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水井旁有一大簇青翠的竹子,水面上映出白蓝的天空,一眼望下去深不见底。井边爬满绿油油的青苔,不时见到透明的虾米捕食青苔上蹦跳的水虫子。这井即便在干旱的时节也没有断过水,养育了一代代坚强又勤劳的村人。关于这口井,祖母常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有一位农夫去田里干活,他看着几十亩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要是有人帮我干完田里的活,我就把女儿嫁给他”。从田垄上溜过的蛇无意中听到农夫的话后,口吐人言:“老头,我帮你把田活干完。”农夫害怕蛇把他吃掉,不敢拒绝。说完,蛇“唰唰唰”地开始忙碌,到了天黑,终于把活都干完了,蛇回过身对农夫说:“过几天,我去你家做女婿。哈哈哈哈哈……”过了几天,蛇果然来讨媳妇了,大家从来没见过会说人话的蛇,都害怕得躲起来了。蛇“嘭嘭嘭”地敲门,农夫只好颤抖着开门给蛇进来,农夫问了大姐、二姐,谁嫁给蛇?她们都不愿意。农夫只好问最小的三妹:“三妹啊,爸爸我立下了一个誓言,要把其中一个女儿嫁给蛇,你可愿意为爸爸分忧啊?”三妹见大姐、二姐都不答应,含泪点头答应下来。三妹跟着蛇来到田下面的山洞,洞口和蛇的身形一般大小,蛇转身对三妹说:“媳妇,你抓着我的尾巴跟我进来。”于是,蛇带着她摇着尾巴顺畅地穿过长长的隧道,来到新婚洞房,三妹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山洞里竟然如同宫殿般豪华,用两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照明,金丝绸缎被子,白玉床,用的是银筷金碗,每天吃的是山珍海味。过了七日,三妹同蛇回娘家省亲,三妹同大姐、二姐聊起婚后生活,大姐、二姐羡慕得眼珠子都掉了,悔恨那个享受荣华富贵的人为什么不是自己呢?第二天早上,三妹对井梳妆,大姐悄悄地走到三妹身后,用力一推,三妹就“噗咚”掉下水井。大姐逃走了,二姐听到三妹的求救呼声,也没理会就走开了。等蛇夫到来,三妹已没了气息。过后井边长出一丛丛的竹子,每日勾大姐、二姐的头发,让她们头发永远都梳不整齐,直到掉发掉成了秃子。
祖母住在井口边的二公家。她往窗外看,便能看到那一口青翠、有活力的水井。祖母常常看着那口井发呆,忘了吃饭,让人一催再催。我因此怀疑祖母是沾了水井的灵气才如此长寿。祖母越来越老了,视力和听力渐渐迟钝,牙齿全掉光了,长满深褐色老人斑的皮肤下是皮包着的骨头。有一天,祖母上厕所,却怎么也打不开厕所门出去,她终于清楚自己的眼睛完全看不见了,再看不见那口井了。她为此感觉自己气数即将用完,生命的精气被夺去。
祖母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小时候的夏天,我和弟弟们在水井边玩水,弟弟们说口渴,祖母便每人给了两毛钱去买冰棍吃,唯独没有我的份。我非常难过,看着清凉的井水发呆,真想一头扎进去,这样我的爸爸妈妈便会责怪祖母不给我买冰棍了,可是我担心死后被水泡浮肿的身体太丑陋,又不敢跳。我哭嗒嗒回家,直到爸爸带我去小卖部买了一根冰棍,才止住哭泣。过春节的时候,祖母总是不给女孩红包,只给男孩,因此我对她很有意见。我到现在也没能明白,为何这些小事能记挂那么久,可惜再也没有机会和她说清楚了。
到了2019年,祖母好像反思过来,不再重男轻女。我上了大学,回老家时,祖母总是蹒跚地走到我家,问我:“三妹回来了,读书读得怎么样?多读书好。要好好努力!”之类的话,到了春节,竟塞给我一个和弟弟分量相当的红包,我嘴上说不用,心里却乐开了花。不只是为了红包里的钱,而是弟弟有的我也有了。后来,祖母下不了地,躺在了床上,意识渐渐不清楚,总是认错亲人,连70岁的儿子,祖母也不记得,爷爷在祖母耳边喊:“我是祖祥,来看你了。”祖母一脸茫然。但是祖母看到我,能马上叫出我的名字,问我:“雪婷,回来啦?还在上大学呢?”我回答了她,感到眼眶阵阵发热。
祖母死了,干瘪的身子像枯柴,瘦骨嶙峋,又像黑乎乎的井壁,毫无生机。按照老规矩,人死后用井水给祖母擦拭了三遍身体,才放入棺材,大家又说,洗了这井里的水,意味着能干净地来,干净地去,不带走人间的苦难,去到极乐世界,好好保佑后代子孙。我想到弟弟刚出生那会,我妈妈拎着水桶到井里打了一桶水,烧好后,洗净弟弟未张开的身体,眯眯的眼睛,传说这纯净的水能洗去前生的记忆,干干净净地来到我们家。
如今,每次回家我都会到井边坐坐,还想到前几年,祖母絮絮叨叨地给我们讲蛇娶亲、黑妖老怪吃人等等故事,吓得我们整夜整夜睡不着,担心有一天黑妖老怪会来吃我。黑妖老怪没有出现,那个在井边讲故事的人却永远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