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藏身的那座沙包上长着的植被比较浓密,可以挡住西北风的寒气,因而便于来回搬家的牧羊人和捡玉石的人避风夜宿。这不,骑着一辆红色摩托车的小两口披着乳白色的月光,来到我掩躺的那株梭梭旁边停下。我知道他们是寻捡玉石的,而且到这里来夜宿的。
黄昏的黑色夜幕徐徐落下,月亮从东边的地平线上露出半个额头。小两口就在离我掩躺处一米远的地方下车,但他们不可能看见我,因为刮了三天三夜的大风,我被盖上一层沙土。
小两口开始动手,丈夫走了几步蹲下,用双手指挖起小坑。把刨出来的软土堆在坑的两边拍平,然后在上面摆起几块小石头。这时,他的妻子卸下摩托车上的行李,把塑料壶里的水倒进茶壶、放到坑两边摆好的石头上。丈夫抱来干枯的骆驼刺枝条,一把一把地塞进坑里,完了从裤兜里掏出火机点上。
月亮升到额头高的空中,天穹出现闪闪烁烁的繁星。丈夫肘顶着被褥侧身躺在毡条上,妻子屁股压着我上边铺着的毡条坐下。她一坐下,就伸手提来装着干粮的布袋,解开扣子放到两人面前。完了一手持住壶柄,一手把花碗抵到壶嘴下开始倒茶。丈夫拿起碗喝了两口茶水,然后望了一眼妻子叹着气,说:“这两天咋的啦?连一块金色玉和宝石光都没有捡上。”妻子说:“哎呀,怎么老是唉声叹气呢?该你的,藏在远方的水里也会捞上;不该你的,躺在脚下也会泡汤。急啥嘛,我们有的是时间,再慢慢找呗。”
他们提到的宝石光和金色玉都是我的近亲。我们都在两亿万年前产于海底。那时,阿勒泰这片区域还是汪洋大海,后来海水渐渐退去,大地露出宽面,可我们还是蕴藏在地层的矿石里深睡。不知又过了多少个万年,地壳运动开始了,地球就像一匹烈马似的抖身。就在这个时期,因受山动地摇的强势颤晃,我们的整体被裂成大小不一的碎片,才接连不断地挤出了地面。
小两口吃完了饭就同时动手,毡条上又铺上一条褥子,头枕着棉袄,盖着一条被子躺下。淡淡的月光沐浴着从被子里露出的两人面孔,周围寂静无声……
太阳从无际无边的平原东边大大方方地露出圆脸,与我一个颜色的瓦蓝天空比往常更清晰、更遥远。没有一丝风,太阳一竿子高了。到了这时,丈夫才突然坐了起来,先用手揉揉眼睛,后轻轻地推推妻子,说:“该起来了。”
两人吃完了早餐。丈夫倒掉壶里剩下的茶水,妻子揪住毡条的一头抬起来,再展开胳膊与昨晚一样甩了几下。毡条面儿上沾着的沙土落在地上,而另一边扇过沙土面露出的我的头。她一眼看见了我,因为她整个夜晚在我的上面翻来覆去,使我上面的一层沙土被挤脱。
妻子愣呆了,手抓着毡条,伸着胳膊一动不动,好像被冻了住的样子。丈夫发现妻子一动不动站着,就说:“楞啥呢?快点把东西拿过来!”妻子还是一动不动站着,也不发声。丈夫以为她可能看到毒蛇被吓着了,就跑过来,说:“蛇在哪儿呢?”妻子这时才扔掉毡条,用手指指我。丈夫也一眼看到了我,他也楞呆了一会,才边合着手跪坐,边用手轻轻地泡开沙土,才捧住我举到眼前,激动地说:“天啊,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海蓝,比男人的拳头还大,透明又细腻,一点裂缝都没有。”
我觉得他的手在颤抖,声音也有点嘶哑。妻子这时才反应过来,跪坐在丈夫旁边,两眼直盯着我。我发现她的樱唇颤着不停,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她才磕巴地说:“我们,要发财了呀!”
她边说着话,边流着眼泪抱住丈夫。早晨的微弱阳光沐浴着两人,两人嘻嘻哈哈地手舞足蹈。妻子一手把我压在胸头,一手摇来挥去。过了一会,丈夫走到我千年深睡的位置旁边跪坐,那里躺着拳头大一点的窝窝。他先把食拇指肚夹在齿间,轻轻地咬破,把挤出的鲜血滴到窝里。
我明白他这样做的意思,哈萨克族认为,这样捡到的贵重东西是用血汗挣来的、不算随便捡到的不义之财。
两人把行李驮在摩托车后面捆上。妻子用手帕把我包上,我瞬间感觉到无比的温暖。
小两口骑上摩托车飞驰起来。丈夫坐在前面,妻子在后。她把胳膊伸到丈夫的腰前,两手交叉过来紧紧地抱住,脸贴在他的背上。
我们来到马路上,摩托车跑的更快了,我觉得好像紧紧贴着地面急速漂移,车轮扬起长长的灰色尘土尾巴快速旋转。跑了一会,我看到隔壁上停着好多五花八门的小车。那些车的周围双眼直盯着地面,肩挎着小包的很多人在走动着。
妻子说:“看看那些车,还不如我们的摩托车,根本进不了沙窝里,也永远捡不了好玉石。”
丈夫说:“那还用说,城里的人嘛,有的到这里闲逛,有的来消遣时间、吸吸新鲜的空气……”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站在前面路边的一个矮个儿光头男人挥了挥手。妻子说:“停一下吧,是个买玉石的,我让他看看兜里装着的两块宝石光,就是上次在黏土沟上面捡到的那两块,看他给什么价钱。”
摩托车开到了矮个儿光头男子的面前。妻子摸索半天从毛衣裤袋里掏出用餐巾纸包着的两块宝石光。那两块宝石光的一个差不多男人的拇指大,另一个较小一些,只有女人的指甲差不多。矮个儿光头先接过两块宝石光,对着阳光看了又看。灰白色的、透明细腻的宝石光闪耀微微白光。矮个儿光头看了一会宝石光,才夹在手掌中揉搓了一下,说:“上等料子,出个价吧。”
小两口有些奇怪,因为他们以前也给游玩的人卖过玉石,但那些人把石头拿到手中,满不在乎的说:“哎呀,很一般,说吧,多少钱?”
妻子说:“大哥,你是好眼力啊,现在这样的宝石光没了,像你这样识货人面前我们是不会啰嗦的,两个加起来一万二。”
矮个儿光头试探似的瞧着他们,说:“这样吧,七千怎样?一口价。”
小两口有些惊喜,他们本以为这两块宝石光最多能卖四千多,所以丈夫瞟了一眼妻子,想立刻答应。可妻子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瞧着矮个儿光头,说:“一口价,八千。”
就在这时,三辆小车前后跑来停下,打断了矮个儿光头的话。那车上下来十几个男女,便走过来凑热闹。
矮个儿光头说:“一言为定,就八千。”
小两口下了摩托车。在场的人簇拥过来围站他们和矮个儿光头。大家边问成交的价格,边把两块宝石光拿到手中传来传去、叽叽咕咕地议论起来。最终有个高个儿男子说:“我出八千五。”
大家沉默站着不语,都用疑问的表情瞧着小两口。妻子毫不犹豫地走上前,伸手夺过高个儿光头手中的玉石,然后转过来递给矮个儿光头,说:“我们刚刚与这位大哥说好了价钱,咱家虽没多少钱,但讲的就是信用,认的一个义气,你出八万也不给。”
在场的除了高个儿光头外,其他人都鼓起掌。矮个儿光头问:“那你们要现钱还是微信转账?”
一个用红花色头巾蒙着脸的女人拍拍妻子的背,说:“妹子说的好,好样的。请把衣袋里的宝贝都拿出来嘛,让我们也饱饱眼福!”
妻子瞟瞟丈夫,丈夫把她拉到一边,说:“要不把海蓝也让他们看看?”
妻子低声笑着,说:“今天怎么碰上的都是秃头,时(石)来运转啊,说不定海蓝给我们带来了运气,让他们看看也行。你说我们的这块海蓝能值多少钱?”
丈夫说:“至少十万左右吧,去年巴哈的拇指大一点的海蓝买了五万,而我们这个……”
妻子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出价,看看他们说多少。”
小两口转过身走到大家面前。问世二亿年的我出现在众人眼前。刚才那个蒙着脸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捧住我,咂着嘴楞呆。高个儿光头向前走了一步夺过我,对着阳光抵到眉头前,颤着手说:“奇迹啊奇迹!阿勒泰这个戈壁上还有这么大的、独一无二的宝贝,出价吧,我把它要定了。”
其他人簇拥上来也想看看,可高个儿光头把我压在胸头不让。其余的人掏出手机“咔嚓咔嚓”地拍照,不到几分钟把我发到网上了。
妻子从高个儿光头手里把我抢过去,说:“好了,我抓着,你们慢慢看。不过嘛,大哥,说句心里话,我们从来没有卖过这样的贵重东西,也不知道它的价钱,看看你出多少?”
高个儿光头说:“10万,一分不少。”
大家哑口无言,都惊诧眼神望着小两口。这时,我发现那矮个儿光头向妻子使了个眼色,她立马把我包在手帕中,说:“不卖了,我们把它保存起来。”
高个儿光头说:“再加五万。”
大家七嘴八舌地又议论起来,那个蒙着脸的女子问矮个儿光头:“先生,你出多少?”
矮个儿光头微笑着,说:“不易估算啊,这么罕见的贵重海蓝宝石,只能专家鉴定后才定价。”
高个儿光头向前跨了一步,翘起右手,说:“再加五万。”
丈夫好像被动摇了,吞吞吐吐的说:“媳妇你,我看……”
妻子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不卖!既然这蓝宝石举世罕见,既然要经专家才能鉴定它的价值,既然它来于大自然,那我就上交有关部门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