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从小到大的定居地,福州是我待过时间最久的城市,虽然只有三年而已。
2010年的秋天,当飞机结束了近3个小时的飞行,从万米高空降落在福州长乐机场,我却没有因此而感到有所依托。出发前对这边一些与自己今后三年密切相关的人事纷扰的提前知晓,让我多多少少有点畏惧或是抵触这个地方。抵达长安山脚下时,我终于从晕晕乎乎的晕机状态中清醒过来,双耳也渐渐恢复正常听觉。
我知道自己不得不振作起来,不得不试着去接受这座城市——就像对多年来那些命定般的人和事以及际遇一样;当然,也尽量让这座城市接受这样一个乏善可陈的我。或许不长不短的3年时间以后,我会日久生情般喜欢上这里;或许,这里会取代我所深爱和眷恋的南宁,成为我新的居住地。谁能说得准呢?毕竟当年还十分年轻,我很快就打起了精神,开始打量和感受这个“有福之州”。
虽然同样都是南方城市,都是不大不小的省会首府,都有很多我所喜爱的绿色植物,甚至这里的榕树生长得更加茂盛葱茏,甚至这里有远远望去非常浪漫而有异域情调的中洲岛——但福州和南宁却是如此的不同。在这里,我只是一个孤独的客居者,初尝“人生忽如寄”的滋味之后就无时无刻不深深沉浸其中。傍晚的时候,学校的田径场上有许多附近的居民也来散步,几乎每天都能碰到一对身着警服的中年夫妇默契地并肩而行,由此我愈加想念同样每天身着警服一丝不苟工作的父母。这里的同龄人显然更加早慧、开朗而言行举止得体,但似乎也更加有自己的对他人并无恶意的小心机。校内校外,人们说着我听不懂的福州话或是闽南语,但更多的时候是普通话。我本就嘴笨,带着改变不了的南宁普通话口音在这里更是常常只能笨拙地开口。这里甚至没有我熟悉的美食,我时常在干巴巴的福州拌面、虽然鲜美但汤里带沙子的莆田卤面、味道过咸的沙茶面以及各种肉燕、芋泥、锅边糊、海蛎煎、金包银等等中艰难抉择。加之对学业和前途的担忧,以及人事之纷扰远远复杂于之前所知晓的,我大多数时候过得有些焦虑,忧思比别人更深一重,总盼着毕业后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福州。
好在研究生阶段的课程不是很多,随毕业论文而来的压力似乎也还遥遥无期,对福州稍微熟悉一些后,我开始时不时四处游荡。
三坊七巷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里里外外细细地走下来,大半天时间就过去了。路线的原因,我会先到三坊七巷附近澳门路的林则徐纪念馆看一看。走马观花般浏览完“虎门销烟”大幅浮雕,我在鹤池边的林则徐放鹤雕像旁流连许久。世人都想和鹤一样活得自由自在,但又有多少人能像林则徐这般一生高洁如鹤呢?
经过高高低低的马鞍墙,在这些长长短短的坊巷中漫无目的地游走,有时抬头看看墙头的野草,有时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这里天黑得早,我会尽量在下班高峰期前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仓山校区。那时我还没有真正体会过情爱,读了《与妻书》后,曾很长一段时间里沉湎在林觉民烈士的悲壮事迹,以及他和他的妻子陈意映生死相许的悲情故事中,久久难以自拔,对林觉民侄女林徽因被后人传得花里胡哨的情感传奇颇有点嗤之以鼻。
从杨桥东路17号的林觉民故居走出,转而到郎官巷里红墙黛瓦的天后宫。这里供奉的是妈祖林默,东南沿海地区人们共同的海上女神。不由得想起台湾作家朱天文《巫言》里的那句“怕与众生的目光相对,于是菩萨低眉”,这里的妈祖娘娘也是低着眉的,我只能对着她许下自己最简单的心愿。
尤其让我体会到“诗意栖居”并不只是西方哲人才会生发出的理想,东方人已然将其付诸实践的,是这里的小黄楼、水榭戏台等小景致,中国古代文人在自己居住的天地里就已将充满诗意的想象力挥洒得淋漓尽致了。人少的时候,闭上眼睛甚至能想象出旧时的士大夫们及其女眷、孩童们是如何优游度日的。可惜,现代人的诗意往往只能停留在纸上了。
到这里游览的次数越多,越相信“三坊七巷一条街,半部中国近代史”的说法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林则徐、沈葆桢、严复、林旭、林纾、陈宝琛、林觉民、林长民……百多年来,这里走出的众多将相名士先驱对中国近代历史产生过极其重要的推动作用。从这位名人的故居走到那位名人的读书处,走着走着就令人神思恍惚起来,不禁怀疑这里连小小的光影尘埃中都有百年的积淀。
如果说此前的焦虑和郁闷就这样在三坊七巷中烟消云散,当然是虚假至极的,毕竟人还是要回到与自己紧密相关的现世,回到那些细水长流的热爱和偶尔有之的厌倦中;但通过阅读、访古等途径去直面民族、国家甚至全人类的历史,却确实有助于使人从一己之见和人事纷扰中超越出来。培根的“读史使人明智”所言非虚。我浅薄的阅历当然并未足够使我明智起来,我只是开始继续写诗,就从我常去的三坊七巷开始。
俗不可耐、几乎可以等同于流水账的游记体诗文和越来越多、越来越商业化的旅游景区同样令人生厌。我不愿从自己笔端流出空洞、浮浅、平庸的“在主流历史观的语境里再说历史”的文字,那样的拾人牙慧无法与三坊七巷相配;改造后的三坊七巷尽管也难逃商业化的窠臼,但它至少是“游之有物”的。在写组诗《三坊七巷》和之后的一些诗作时,我提醒自己要力避记叙文或散文化的通病,试图在想象和个人经验里创造比真实更内在、更超验的意境,以平易的语言呈现出打动过我的风物和人情——这些显然都是可以一次又一次触及的东西。历史、叙事、抒情和语言……我想面面俱到,即使一时无法获得这样的能力,我至少也有这样的野心和方向。
于是,写完《三坊七巷》后的我开始再次深入地读杜甫,读艾略特,读博尔赫斯……我不求如这些巨擘一般能够把知识转化成大量的经典诗篇,但求在诗歌、历史、语言的浸淫中实现自身的充实与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