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不曾养牛,我和牛的故事,还得从村里的老樊头说起。
老樊头住在我家斜对面,和我家隔了一个菜园和一条乡间小道。老樊头黑黑瘦瘦,话不多,逢人就露出他憨厚老实的笑容。我像其他村民一样喊他老樊头,他也不恼。
老樊头养了一头黄牛,叫阿黄。上世纪八十年代,牛在农村是非常重要的劳动力,老樊头把阿黄当宝贝一样照顾着。冬天的时候,别人家的牛吃的是干枯的稻草,阿黄时不时地还能吃到菜籽饼和没有完全晒干的花生苗,苗根上还有一些不曾摘净的花生。每每吃到花生的时候,阿黄的尾巴就摇得更欢了。小时候的我特别喜欢站在牛圈前看阿黄吃东西,它的嘴巴不停咀嚼着,仿佛正在享受无上的美味。
正月将尽的时候,风中已隐约有些暖意。春雨一落,鲜嫩多汁的新草就纷纷从枯草丛中钻出来了。江滩边的草通常要绿得早一些,这时节,老樊头每日早晚都会把阿黄牵到两三里外的江滩边,让嚼了一冬枯草的阿黄换换口味。每次看到老樊头牵牛出门,我都会飞也似地追上去。母亲常笑着打趣我:“你上辈子莫不是头牛吧?你就应该投胎到老樊头家去。”
没能投胎到老樊头家的我,每天早上去学校的路上,都会顺道去看看阿黄。有时阿黄已经下地了,我就百无聊赖地看看牛圈门口楝树上的麻雀,树下蚯蚓推出洞口的泥土,屋檐下新织的蛛网,还有从檐下路过的癞蛤蟆,然后恶作剧般地将它一脚踢开,再转身飞快地朝学校跑去。
到了四月,南风一吹,走在村子里,风里都灌满了田间正在拔节出穗的麦子的气息。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好闻的气息,仿佛自己也会跟着拔节长高似的。老樊头牵着阿黄从我家菜园旁经过,我大声问他去哪儿,还没等他回答,自己已撵了上去。到了一处青草肥美的河沟边, 老樊头把牛绳末端的铁橛子往草丛里一插,然后坐在一旁,从兜里摸出烟锅和叶子烟,开始享受他的悠闲时光。有时,他会边抽烟边给我讲一些情节离奇的乡村故事,没故事听的时候,我就蹲在阿黄旁边认真地看它吃草,看它的舌头一伸一卷,配合着牙齿,大把大把的青草就进了它嘴里。
有一回,我和老樊头在江堤边放牛。老樊头正一边卷着叶子烟,一边给我讲故事,忽然有人过来送信,说是老樊头的儿子让带的信,叫他去林场那边把孙子接过来住几天,他们两口子有事要出趟远门。老樊头听罢忙把叶子烟揣回口袋,然后叮嘱我,让阿黄再吃一会儿草就带它回家。说罢,他抬腿就朝林场那边赶去。
我学着老樊头把铁橛子往土里一插,然后躺在草地上看蓝天白云和飞过的鸟雀。一会儿便觉得无聊了,想起村里伙伴们常玩的一个游戏——躺在大堤上顺着坡滚下去,我便跃跃欲试。我爬到大堤最上面,躺下——身下的草厚实柔软,草丛中还点缀着各色野花。我把双手往胸前一收,身体便在重力的作用下朝堤下滚去,而且越滚越快,蓝天、白云、青草、野花,都在我眼前飞速旋转着,那速度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我开始害怕了,担心会不会直接滚到江里去,我想停下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就在我被未知的恐惧笼罩时,我翻滚的身体撞上了什么,停了下来。头晕眼花之际,无比熟悉的“哞”的一声牛叫在我头顶响起,哦,是阿黄过来拦住了我。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牵着阿黄回家去了。
五月的农村,最是忙碌。晚收的油菜、一夜变黄的麦子、赶着播种的花生……村里的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了。父亲是个泥瓦匠,常年在外给四里八乡的乡亲们盖房子,自家的农活他从不沾手,所以地里的活就落在母亲一个人身上了。还好学校有农忙假,我也可以帮母亲减轻一点负担了。
那日,母亲安排我去舅舅家借牛,等耕了地好种花生。舅舅家离我家大约有七八里地,10岁的我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在舅舅家吃过午饭,我就牵着牛往回赶了。
这头牛也是头大黄牛,外表看起来和阿黄有几分相似。一开始,那牛还算听话,它慢悠悠地在前面,我在后面牵着绳哼着歌,想象着自己正牵着阿黄,连午后的太阳也觉得没那么晒了。可是才走出不多远,它就不听话了。路边就是大片大片生机勃勃的庄稼,它走几步便要奔过去啃上几口,我在后面拼命地拽住牛绳也无济于事。后来,它干脆停在田头只顾着吃,一步也不肯走了。我急了,拿树枝使劲抽它,它突然发疯似地往前跑,连带着拽着牛绳的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我顾不得膝盖上的疼痛,爬起来就追。
那牛跑了一段路就停下来了,这次它干脆趴在路边不走了。我耐心地蹲在一旁等了好半天,它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无论我拿树枝怎么抽打它都没用。眼看已是黄昏,天色暗下来了。我眺望远方,暮霭中的村庄变得不那么清晰了,我的心中开始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天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怎么办?我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一边哭一边想:若是老樊头在就好了。可惜老樊头不是老神仙,他不知道我此刻的无助。正在我哭得六神无主之际,路旁一对夫妇扛着农具似要归家,我忙唤住他们恳求帮忙。那对夫妇安抚住哭泣的我,说:“这样吧,你先把牛放在我家,再回去叫父母来。”他们家就在路边不远处。我一听,立马擦干眼泪,撒腿就往家跑。
回到家,我喘着气跟母亲说明原委,刚进门的父亲一听,立马铁青着脸扇了我一巴掌:“你这个憨货!”然后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拽到自行车旁,叫我上车。他随即骑上车,像只愤怒的狮子一般向前风驰电掣而去。我坐在后座上一边低声哭泣着,一边惶恐不安地向路旁张望,寻找先前的那户人家。
夜色中,我终于看到了那户人家,昏黄的灯光从屋里透出来,映着门口树下系着的大黄牛的身影。“就是这家!”我大叫着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那对夫妇见我带着大人来了,忙把牛绳从树上解下来递给父亲,父亲这才黑着脸跟人家道谢。
回去的路上,父亲牵着牛,我推着自行车,两人都沉默不语。走了没多远,就遇见了赶过来的母亲。她看见父亲牵着牛,才长舒一口气,随后走过来接过我推着的自行车,边走边对我说:“你这丫头也是心大,万一人家把牛藏起来不承认怎么办?咱们就是把家卖了也赔不起这头牛啊!”
到家的时候,老樊头正坐在我家门槛上抽着烟——他大约是从邻居那儿听说了我的事。见我们回来了,他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说,回来就好,娃还小,哪会想得那么长远。听他这么一说,我顿时觉得更委屈了。
第二日,我去地里给母亲送水,回来的路上见老樊头正带着阿黄在地里干活。以往,我见阿黄的牛犋后面连着的不是犁就是耙,这次居然是一块窄木板,老樊头两腿呈八字形站在木板上,木板所过之处,土地变得如绸缎般平整光滑。我很是新奇,忙跑近了站在田埂上细瞧。老樊头见我过来了便停下来,让我站上去试试。我学着他的样子双腿开立,两脚的重心稍微往后,然后双手抓住阿黄的尾巴,老樊头站在田垄边,把手里的鞭子一扬,阿黄便飞快地向前奔去。我感觉到风从耳畔呼呼吹过,风里有新翻的泥土的气息,还有阿黄身上的草料味,我双手紧紧拽着阿黄的尾巴,生怕自己会摔下去。而且,因为身高的缘故,我的头面对的正好是阿黄的屁股,我开始担心阿黄会不会突然拉屎——这真是种神奇的体验!
两年后,我上中学了,开始了住校生活,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见老樊头和阿黄的机会就少了。我读高一那年,老樊头搬去几里外的林场那边,和他儿子住一块了,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大学毕业后,我到广东工作并安家落户。有一年回老家过春节,年三十那天上午,一阵鞭炮齐鸣后,我们一大家族的人都上桌吃起团圆饭。席间,父亲和叔伯几人边喝酒边闲聊。聊着聊着,四叔忽然说:“你们听说了没?老樊头死了,被牛给撞死的,就前不久的事。”我一下子惊呆了!四叔放下酒杯,缓缓说道:“也是邪门,养了一辈子牛的老樊头居然被一头大黄牛用牛角给顶死了。听说他只是路过,和牛主人坐在田埂边聊了会儿天,那头牛不知何故突然发起疯朝他俩冲过来,老樊头躲闪不及,直接被牛顶到了河沟里,送去医院的路上就没了呼吸……”
四叔还在描述老樊头死时的惨状,我难过地低下头,问一旁的母亲:“那阿黄呢?”母亲愣了一下,随即说:“你是不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阿黄怎么可能活这么多年?它在你读初三那年就死了,我怕你伤心,没告诉你……”
——好像突然间,心里就空了一块。我难受得想哭,又怕被母亲笑话,便以接电话为由离了席。
踩着一地的鞭炮碎屑,我来到老樊头以前的住处。
那间老屋如今只剩下几面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牛圈前的那棵楝树还在,树叶早已落光,只剩一簇簇黄黑的楝果子还挂在枝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儿时常戏弄的蚯蚓和癞蛤蟆自是见不到了,它们还在土里冬眠——与它们一起在泥土里沉睡的,还有我思念的老樊头和阿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