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在轮椅上,面对一扇窗子,阳光柔和地泼洒在墙壁上,尘埃轻灵地在空气里舞蹈,我常常会浮想联翩:明丽的云霞十分可爱,但转瞬就会消失不见;流水潺潺十分悦耳,可听过之后也就不再留恋。风花雪月的四时变换,最终皆镶嵌在窗子里而已,如陈继儒的《小窗幽记》中所言:“竹窗下,唯有蝉吟鹊噪,方知静里乾坤。”
初识《小窗幽记》,正是欢蹦乱跳的乡村少年。彼时并没有机会翻开这本书,只在报刊上看到一副对联:“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因钟情于这副对联,于是记住了其出处。不过,也真的只是记住而已,然后在稚嫩的思维里天马行空,浪漫地勾勒出一幅花与云的图画,且美滋滋地陶醉其中。至于文字背后的山、川、民、物,我还没有能力去思量;至于“庭前”与“天上”有哪些联系,又象征何种情境或心境,完全被我无知地忽略掉了;既不知道“宠辱不惊”的原因,也无法理解“去留无意”的内涵。
再遇《小窗幽记》,已是意外高位截瘫后,脊柱要靠两根钢板支撑、双下肢没有知觉、被禁锢在轮椅上的青年。“痛至,然后知无病之快;事来,然后知无事之乐。故御病不如却病,完事不如省事。”又是无意之间,这句十分“应景”的文字闯入眼帘,震撼了我几近崩溃的心灵——生病了才知道健康的难得,事情发生了才知道平安的可贵,不正是我当时的心境吗?于是,循着这句话的出处,觅到了纸质版的《小窗幽记》,从此将其奉为枕边书,爱不释手。而它如一把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我面前的一扇窗,让我“知天地皆逆旅,不必更求顺境”,让我体验到“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的幸福。
细细研读这部书,我不知不觉以笔为翼,步入不惑的中年。陈继儒在仕隐的日子依然心灵澄澈,“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透过幽雅书房中的窗户,他窥见外面的风光景色,讲述着一些世事的变迁。沉浸在矮小精美的字里行间,我也慢慢有所感悟:原来,在冷却的灰烬之中,也可能有星星点点的活火;在污浊的流水之中,也许会有一股细细的清泉;在破裂的家园里,也可能有些许温度和希望;在苍凉的秋景里,也可能充满一丝野性和生机;在艰辛的历程中,也许有机会创造财富……而这一切变化与结果,皆取决于心态,“有乐于身,不若无忧于心”。
随着作者全面细腻的观察,我不由自主望向我的小窗,试着体会小窗外的风、雷、雨、露,“宛见山青水白”;透过其丰富的阅历和伶俐之语,我又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试着思考生命、生活和人生,“如看岳立川行”。三尺木窗很狭窄,与对联中的“庭前”对应;而小窗外的世界如此辽远,俨然是对联中的“天上”,形成一种窗内窗外、心里心外的对比。于是,我轻轻地把手放在胸口处,颤抖着抚摸到一扇心窗,它原本紧紧闭着,因疾病和痛苦而暗自神伤,失去了重新开启的勇气;而此刻,它竟然虚掩着,为窗外的阳光和雨露所吸引,既胆怯又向往。这微妙的变化令人激动不已,因为这“窗”有了主动打开的欲望,因为这窗内的灵魂被某种力量唤醒,也理解了“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真谛:浮沉的世事变幻无常,人情冷暖只有心灵自知,饱经沧桑后品出的苦辣酸甜,才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态度。
沿着《小窗幽记》溢出来的芳香,我“始于醒,终于情”,不再纠结“轮椅”问题。“读书不独变气质,且能养精神”,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即使真的能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可静下来仔细想想,我们所涉及的领域也不过是一小部分而已,实在有太多未知的事物有待了解。正如《小窗幽记》提示的那样:对阅读需要永远保持新鲜感,要用“不知足”之念去攀登,才能在日积月累中进步,令内心得到持续地丰盈,精神世界得到持续地涵养,人生境界得到持续地提升,气质与雅量才能得到持续地升华。
日月交替之间,我依然需要轮椅的辅助,而小窗内不厌其烦,赐予我“行走”的力量,也让我看到一个渺小的、真实的、不服输的自己。心中时而明朗,时而困惑,努力拨开“花繁柳密”,逐渐在空气与日光里安详,慢慢地走近谦恭。我不断地从书中汲取力量,在“风狂雨急”中挣扎着,渐渐地,我有力量站稳脚跟,拥有了涵容的胸襟,培养了洒脱的个性。如此反复地质疑与回答,我学会辨别真实与虚无,学会在简单中走向复杂,又在复杂中坚守单纯的初心。痴迷也罢,了无生趣也罢,人生如潮水般莫测,《小窗幽记》切换着不同的角度,最后的终结者都是“自身”——幸福看似遥不可及,实际握在每个人的手里。执笔写人生是一种自律,能掌控自己的人生才是真正的强者。
“有书可读、有暇得读、有资能读”——这是《小窗幽记》的箴言,更是拥抱幸福的密码。无论我们是否在意,窗子就在那里,可大可小,或高或矮,在浓淡相宜的时光里,丰盈着我们的人生。走近它吧,再推开它,静里乾坤定会山高水长,在繁华与喧嚣中,映射出素朴真实的模样。
李子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