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当——
放学铃声一落,我穿上雨衣挤出教室蹿进了厕所:一大泡尿把我憋得小肚子痒。撒完尿,出校门,我看见杨楼和王庙的学生举着五颜六色的雨伞过了王寨村头的石桥。
四月的雨淅淅沥沥,连着下了五天。土和水混在一起,被一双双鞋子搅成了泥汤,泥汤下还隐藏着深浅不一的车辙,一步不慎就会滑倒。走过村部,走过池塘,走过烟炕,走过小卖部,我一步步挪到石桥。在桥墩上蹭胶鞋上的泥,我看见混浊的河水泛着泡沫穿桥而过。
过了桥,出了村,杨楼和王庙的人已在三岔路口分开了。杨楼的人沿河向东走,王庙的人沿着麦田间小路向南走。雨还在下,地墒沟里的水溢出路面,流进河里。过了三岔路口是下坡路,路上淤积着麦地里冲出的泥。
粘了泥的胶鞋真沉啊,每一步要硬着脚脖子才能从泥里拔出鞋。我干脆挽裤腿脱鞋子拎起胶鞋光着脚板往前走。没到西河,我回头看见王寨村头出现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是个打伞的人。会是谁呢?看个子挺高的。过了三岔路口,那个人没往王庙拐,而是向我走来,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我身后。
杨小雨!
是啊,不是杨小雨是谁呢?在杨楼,就杨小雨读五年级。快考初中了,老师放学后爱给学生补课,杨小雨常是最后一个离校的。杨小雨个子不低,可成绩却不高,名次在班里倒着数。连她的父亲都说她脑瓜子笨,不想供她读初中。
我不喜欢杨小雨。其实,我有点怕杨小雨。杨小雨比我大五岁,按辈分我得喊她姑,可杨小雨却没个当姑的样子。杨小雨太霸家了。杨小雨不让我们在她家门前的池塘钓鱼,不让我们爬她屋后树上摘梨打枣。
不止我们说杨小雨霸家,连杨小雨的邻居狄柱婶都说:“雨妮子霸家,别想从她眼皮底下拿根柴火棍。”可狄柱婶还说:“雨妮子知道东西中用,谁娶了她,日子过得不会差。”
看见我,杨小雨也没理我。
杨小雨甩甩披肩的黑发,把伞从左手换到右手,径直向前走了。
杨小雨个子高腿长步子大,一会儿就把我甩远了。
我走到西河边,杨小雨过了河上的小桥,在蹚东边的水坑。汇合王寨和王楼的支流,西河宽约二十米,河东岸还有一片三十多米宽的洼地,是一块块稻田。
天色越来越暗。雨小了,细细地飘着,河面上雾蒙蒙的。沿河堤向南,我低头弯腰迈短腿弓脚背疾走,刚拐到往小桥的路上,听见有人喊我:“亮子,亮子,你快点啊!”细雨中,声音如银铃般清脆。杨小雨竟站在桥上。
杨小雨咋折回来了?
杨小雨咋没打伞哩?
我呼呼哧哧地跑向小桥。小桥是用两个水泥圈子并成的,桥面铺的石板,被来往的人踩得光溜溜的,下雨滑得很。过了小桥,地势低成一处水洼,路北稻田的水常漫到路南的稻田里。晴天,我们要踩着垫的石头过去。一下雨,水洼成了水坑,高年级的学生蹚水过去,低年级的学生则被邢大国老师夹在胳膊窝里掂过去。
河水又升高了,水都漫过桥面了。上了桥,我小心翼翼地往前挪。见我胆怯的样子,杨小雨笑着说:“还是男孩子哩,胆小鬼!”
杨小雨扯住我的胳膊,拉我过了桥。被喊胆小鬼,我的脸红了。脱下雨衣包住书包,褂子掖进裤腰里,挽起裤子裹在大腿上,我一手掂着胶鞋,一手举着书包,一步一步往水坑里走,没走十步,水就浸到了裤子。
“别走了,水底有石头,危险。”杨小雨一喊,我不敢往前走了。被石头绊倒,衣服湿了不要紧,书包掉进水里,回家少不了挨一顿揍。我正进退两难时,杨小雨走过来了。杨小雨的个子真高啊!水浸到我的大腿了,却刚及杨小雨的膝盖。杨小雨先把我的书包和胶鞋拿到对岸,又折回来走到我面前说:“你要能过,我就不等你了。来吧,我背你。”
杨小雨弯下腰,我趴到她背上,胳膊放在她的肩上。抱住我的腿弯,杨小雨直起腰蹚着水往前走。雨仍在落,我看见杨小雨的头发上粘了很多水珠。走得稳稳的,杨小雨背我过了水坑。
从书包里拿出毛巾,杨小雨到稻田边洗腿、洗脚。杨小雨的腿白、脚白,脚指头是红的。擦干脚,穿上胶鞋,杨小雨撑开了雨伞。我背着书包掂着胶鞋跟着她往村里走。撑伞的杨小雨像朵大蘑菇,伞下的我就是刚出头的小蘑菇。细雨斜斜如织丝,杨小雨却跟我算起了旧账。
“胆小鬼,你说我咋霸家啦!”
“我没说,是狄柱婶说的。”
“她?她还说啥?”
“她夸你哩,说谁娶了你,会过好日子。”
“啥娶啊嫁啊,小屁孩,你不懂瞎说啥!”
“是狄柱婶说的……”
“好啦,别说啦!胆小鬼,嘻嘻……”
杨小雨笑了,嘴角凹出浅浅的酒窝,两腮红红的,宛若雨后的晚霞。杨小雨笑得真好看啊。
三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杨小雨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