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个交通闭塞的小村,几十户人家挨着挤着在农田边建起瓦屋,当到了插秧种稻的日子,坐在瓦屋前的石凳上,总能看见庄稼人挑着绿蔫蔫的秧苗往田野走去,塑胶水鞋在道上敲出“噔噔”的脚步声。等到丰收的季节,微风轻轻吹过,金黄的稻穗垂着脑袋与风共舞,这景象让人心生喜悦。
坐落在村头的那一方荷塘,是村里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荷塘原也是一块稻田,后来主人家不想种稻谷了,便改成了荷塘。荷塘刚刚诞生那会儿,我还小,看着好好的田被挖出了一个大窟窿,新堆起的堤坝散发着恶臭,污浊的黄泥水总是在风中翻滚,我不解,便去问母亲:“为什么要挖这么个没用的大坑?”母亲说:“现在看着脏,等到来年的时候,这里将会是一片花海。”我皱皱眉头,并不相信。
上学要路过村头那片荷塘,我发现它竟像是会变魔法似的,几天变一个样。最开始的一个星期,是污浊的,到了第二个星期,小小的浮萍开始展开叶子来,荷塘从原本的浑黄变成了翠绿色,再过一段时间,大片大片的荷叶便浮在水面上了。我问妈妈:“是浮萍要开花了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浮萍是何物,只是听母亲说漂在水上的就是浮萍。母亲说,那是荷叶,那一支支高出水面的尖尖的是荷花的花蕾,过不久就会开了。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开始期待母亲口中所说的花海。
期待了近一年的花海,终于在那一年的暑假看到了。放假那天回来,天已经晚了,载着我跟弟弟的摩托车“噗噗”地与荷塘擦肩而过,因此我并没有留意塘中的花是不是开了。放假回来头几天,总是在家睡懒觉,看花海这件事也就忘了。后来母亲提醒我说:“村头的花开了,你不去看看吗?”于是我与弟弟还有几个玩伴飞也似地跑去了。远远地便看到昔日荒凉的大坑已经与旁边的农田融为一体,走近了,我们被眼前的景象惊艳到了,粉的、红的、白的,一朵朵硕大的挺直着腰杆在荷叶间争奇斗艳。我不禁感叹,原来污浊肮脏的大坑,真的可以长出一片花海来!
过了几天,荷塘的主人花一两块钱请我们这帮村里的小孩去帮忙摘莲子。那时候,一块钱对我们来说无异于一笔巨款,暑假里无所事事的我们自然是乐而为之的。夏天的天总是亮得早,才六点多,太阳已经甩了地平线几条街的距离,高高挂在天空上了。我们学着大人的模样,穿上短短的水鞋,把比脑袋大一圈的草帽往头上一戴,就往村头的荷塘跑去。此时荷塘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大人,看着穿着连体防水衣的塘主人推着小船在荷塘里采莲蓬。等到大人们把满载而归的小船推到岸边,卸下莲蓬,我们的工作便要开始了——把莲子从莲蓬里摘出来。
起初因为兴致很高,摘得很快,到后面手指摘累了,岸边可怜的一小片树阴也挡不住阳光的热烈,额头开始冒汗,我们渐渐失了耐心,效率也降低了,大人们只好挪着小板凳过来和我们一起摘。不服输的我们偶尔也会手忙脚乱,圆滚滚的带着翠绿的莲子会从我们手中逃脱,滚到脚下的可以捡起,滚到水里的只能任由它漂泊了。这时大人们就会笑着说:“它要跑,就抓稳它咧!”我们也会咧着嘴一起笑,回答说:“它太圆太狡猾啦!”
当夏日的暑气被徐徐凉风代替,树上的鸣蝉换了一批又一批,最后在村庄田野间销声匿迹,荷塘收了莲蓬,便到了挖藕的时节。提前几天放了水,挖藕的时候,塘水刚好淹到我们的膝盖,淤泥包裹我们的脚,偶尔有几条莽撞的小鱼撞上来,吓得一溜烟又躲到泥土里去了,踩到硬邦邦的莲藕时便会兴奋地叫唤大人过来。我们是去玩水的,不要报酬,只求在冬天来临之际,能尽情在荷塘里玩上一回。
秋末初冬休眠期的荷塘,还有惊喜给我们。这时候荷塘底的淤泥已经被晒干,大块大块的土被晒得四角翘起,留下两只手指般的裂痕,有些地势低一点的,会形成坑坑洼洼的小片积水,积水里居然全是鱼!我们拿上一个桶和两个手套,穿着水鞋下荷塘去摸鱼。荷塘里回荡着我们的尖叫和欢笑。那时顾着玩,抓到一条算一条,有时候溅了一身泥,刺痛了手,我就会生气地把它们扔到没有水的淤泥上去,看它们在淤泥上翻动身体挣扎,等到它没动静了,我才会把它们捡回桶里。到了傍晚,瓦屋的炊烟升起,我们每个人衣服上和脸上都沾上泥巴,桶里的鱼也快要溢出来了,我们才停下,泥猴似的我们提着桶望着自家的炊烟满载而归。
五年级的时候我随父母离开了故乡,在外面求学、工作,转眼已十几年。村里大多数人家也不愿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了,纷纷去外面打工,荷塘也就此荒废,但留下的莲藕种子依旧开花、结藕,似乎是在执着地等着外出的故人回去再续赏花、挖藕、摸鱼的纯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