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达郊区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我们下了车,拐过几处农家小院,站在一块水田边,负责带路的彭导一下子傻了眼:昨天物色到的这片用于拍摄的稻田已经被收割了,光秃秃的土地上只留下一茬茬寸把长的稻谷根茎!“走,我们去那片小树林看看。”彭导指着不远处在广袤的田野上凸出的一个巴掌大的小树林,不甘地说。于是,我们提着摄影机向前去。
这片小树林是天然的隔热屏障,田野上汹涌的热浪似乎一下子被它隔绝开来了。阳光穿过层叠的树叶,在小树林里形成移动的光斑,在林间追着我们跳来跳去。林间小路杂草丛生,藤蔓缠绕,偶尔传来几声“吱吱”的虫鸣声,女儿马上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扒拉开树枝草丛。还来不及细看,金龟子“呼”的一声钻出草丛,从眼前掠过,颇有将领风范的蟋蟀或蚂蚱猛地一跃,惊得女儿哇哇地乱叫乱跳。“妈妈,这里有蚂蚁窝,蚂蚁在搬大虫子呢!”久居市区的女儿蹲在草丛里惊喜地朝我大喊。“看这娃高兴成这样,算是来对地方了!”豆豆老师笑着说。“咔嚓”,摄影师快速地按下了快门,照片里,阳光下,孩子欢乐地接收到了来自大自然的各种馈赠。
“快来看,那里有水稻!还没有收割!”走在最前面的彭导兴奋地朝我们招手。穿过小树林,眼前豁然开朗:深秋的田野像是一张残缺不全的流金大毯子,天色越清白,流金就显得越发的浓稠。不远处,穿着黄绿衣裙的稻子随风摆动饱满得像要胀裂肚皮的腰肢,跳着笨拙、简单而又动人的舞步。它们在等待,等待田野上隆重的收割盛典。女儿已经长得比稻谷还要高上半个头了,她蹲在田埂上,撩拨稻谷的黄绿衣裙,衣裙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芒刺。
“妈妈,稻谷熟啦!”她捏着一串沉甸甸的金黄稻穗,嚷嚷道,“里面是不是藏着白胖胖的大米粒呀?”她歪着小脑瓜,满脸的疑惑。
烈日下,她巴掌大的小脸被热浪蒸腾得通红,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头,往发缝里钻,像小溪流一样顺着脖颈往下流。在摄影机前,在彭导和豆豆老师耐心的引导下,小家伙也在属于自己的田野上结出了小小的饱满的果实。
太阳向西斜去,主光线由树梢滑到了树腰。天空开始变得暗淡,西边涌出了一团绯红的晚霞,晚霞的红光慢慢穿过空气中的尘埃,与地表上醉人的绿相遇,缠绵融合,织就了一袭薄如蝉翼的暖黄轻纱,披在了田野上,披在了田头地间往来种作的农民身上,也披在了游人的心头上。
迎面走来一个戴着草帽,背着喷雾器的老伯,他古铜色的皮肤犹如田野上灰暗的泥浆。“你们在拍什么?”他略带好奇地看着我们,“田里种上了豆苗,你们小心点别踩坏了。”知道我们是来拍宣传片后,他笑着问:“把这里的一大片田地都拍上去吗?我家那几亩田有拍上去吗?今晚可以在电视台看到吗?”“都拍上了,老人家,没那么快上电视,你们种稻谷都得等个一年半载才有收成呢。”彭导爽朗地笑着问,“老伯家里还种着这么多地呢?”老伯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种着几亩,用来舒展筋骨,儿女不肯让多种,家里不缺那点粮。”“种了大半辈子的地也该是时候放下锄头享清福了。”我们看着老伯脸上的褶皱犹如地表经过侵蚀、挤压、风化而成的沟壑,那是岁月沧桑的痕迹。“放不下咧,这地养活了多少人啊,我们记着它的恩呢,一放,人就没劲头了,地也就荒废了,地可是咱们老百姓的命脉,荒不得,荒不得!”老人家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边说边摆手——他忠诚地热爱着这片土地。看着他摆动的手,我们眼前一亮——他攥着一株芦花!这里竟然有芦苇!“喏,就在小树林的边上,转过去就到了,一大片芦花,全开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小树林的西边隐约可见白茫茫的一片。
我从未见过如此大片的芦苇。《诗经》里用“苍苍”“萋萋”“采采”形容芦苇的青苍、茂盛,是最合适不过的。它们繁盛、纤细、优美,弱不禁风却又从不轻易倒下。它们柔韧有余地随风起伏,有的芦苇即使一大截身躯已陷入了泥沼中,它们却依然仰起高贵的头颅,以洁白的身姿迎风飘扬。这不正是一种风骨吗?一种千百年来历经过贫苦、饥荒,到如今的丰衣足食,但依然俯首耕耘,保留着芦花一样的信仰的农民的风骨!芦苇与树为邻,以稻为伴,它们就这样成群结队地看绿树常青,春华秋实,看岁月如细水长流。
“妈妈,你看,漂亮吗?”我扭头一看,一株纤瘦的芦花被插在女儿的发间,阳光温柔地沿着她小小的身体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她张开双臂在旋转,裙袂飞扬,头上的芦花像是在金色海洋里一路颠簸一路前行的一叶轻舟。忽然,她挥着手跳起来喊:“看,快看,那里有一群白色的鸟,它们会排队呢!”抬头看去,一群排成V型的白鹭正悠闲地扇动翅膀向南飞去。它们优雅、柔美的身姿与芦花遥遥相对,与天与云与树,与金色的田野共同构成了一幅孩子口中的“神奇”画卷。
暮色四合,暖黄的轻纱渐变灰暗,将大地的儿女们拢入怀中。村落间隐隐传来鸡鸣狗吠之声。农民荷锄而归,老黄牛嚼着青草,鸡鸭们踱着方步,狗子在欢快地扑蝶。院子的树底下探出一个老人,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他正坐在吊床上整理他的农具。我不禁想起梭罗在《种豆》中所说的:“我怀着一种难以表述的自信,愉快地继续干我的活儿,泰然自若地对未来充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