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那辆老式二八杠自行车,是母亲当年的嫁妆。它个子挺高,黑漆漆的车架子,镀锡的车把,硕大的车轮,还有一个坚实的后座。这车是当时我家唯一的交通工具,我们喊它“高轮头”。
母亲操持着全家人的三餐,还侍弄好几亩农田,自行车每天都离不开,采买吃食、驮化肥、带娃看病、回娘家等等,车脚踏都磨损了几只,轮胎也补过不少疙瘩贴了。但年幼不懂事的我,一看到母亲推起自行车,心里直乐:母亲去赶集就会买好吃的。我竖着耳朵听,当院子外传来自行车“铃当当”的清脆响声,我第一个飞奔出去,大呼:“妈!您回来啦!”接着,殷勤地解下挂在车头的一袋袋东西,逐一打开,每次都能如愿以偿找到吃的,也许是一袋小番茄、杨桃、石榴,或是一包白兔糖、鸡仔饼等。有时我还跑到村口,幸福地盼望着母亲和自行车。久而久之,自行车的当当声响,成为我心中最动听的声音。
自行车能带我们到镇上的集市去。想想,轻踩脚踏,车链唰唰转动,耳边吹的风、往后退的树木,都是欢喜的。于是,我就闹着要跟母亲去赶集,还想出很多小伎俩,从学校带来满分试卷,向母亲请求奖励;悄悄割断塑料凉鞋,要母亲带我去买新的;还故意和哥哥吵架,理直气壮地哭闹。母亲又怎会不懂女儿的心思呢,只因活计繁重,又因天气或路上不安全等因素,才无法时常带我“兜风”。不过,母亲有时也会答应带上我。到了集上,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鸡鸭行里,一群群嫩黄色的鸡崽,吱吱叫个不停;理发店内,剃头师傅熟练地操着推铲,给一个个排队的顾客剃头;水果摊上,五彩斑斓的水果琳琅满目……我睁大眼睛看着,母亲则忙着采买物品,她一手拎着大袋小袋,一手紧紧牵着我,唯恐我在闹市中走失。
回来时,我安稳地坐上自行车后座,母亲一蹬一蹬地骑着车,到颠簸路段,她熟练地放缓速度,到上坡时则使劲蹬,她身子往前倾,双手紧握车把,衣服背后已汗湿。实在骑不上去,母亲就自己下车,推着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我才知道,尽管有单车,母亲也是多么艰辛!
有关于自行车的回忆里,还藏着让我后悔的事儿。我在镇上读书时,在校寄宿。逢周五回家,周日傍晚便要返校。某一个周日,本该回校的我闹脾气不肯去,母亲哄了又哄:路远,第二天早上赶不及。我料定亲肯定会骑车送我,就铁了心不去。母亲只好依了我。次日一大早,母亲就起来为我煮好早餐,等我吃饱了背上书包,她就推出自行车。那时天方擦亮,四周灰蒙蒙的,母亲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搭着我,经过池塘和田野,骑到村口,离镇上还有六七公里。那时还没有水泥路,一条凹凸不平的黄泥路,布满了石子和小坑。前一天贪玩的我,此时火燎火急:“快点,快点,今天要升旗呢!”
母亲吃力地蹬着车,突然一辆摩托车从后面驶来,碰到我们的自行车,导致我们连人带车摔下。情急之中母亲护着我,我才没受伤,母亲却擦破了膝盖和手臂。更可气的是,明明是那人的过错,他却反怪母亲:“骑车不看路啊!”随即扬长而去。母亲拍拍衣上的尘,说一句没事,就继续骑上了车。到校时,我正好赶上升旗的进场广播。母亲站在校门口,微微笑着向我挥手,我看着她受伤的膝盖,心里悔恨不已,要不是我胡闹,母亲就不用清早赶路送我……我又想到开摩托那人,心里更气愤。那一刻,我在心里说:好好念书,长大了一定要给妈妈买辆电动车。
时光匆匆,二十年弹指一挥间。那辆自行车早已退休,取而代之的是先进电车,但母亲不再年轻。她总说,什么都不如自行车方便,话中却透出不得不服老的无奈。遥想当年,母亲教我骑车,是她那双粗糙有力的手,为我扶稳单车。终于母亲放开手,我骑着车如箭般冲离她的视线,也是她最担心我摔跤,一路追着车跑。
现在,我离开家的时候,都要再三回望,柔情地与母亲挥手。人生茫茫,但知道母亲牵挂着我,便感到童年从未远去,我依然是自行车后座那个幸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