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道日子苦的时候吃,富起来了还吃,百吃不厌的家常菜。
三十年前,农村人家过年的菜品少,一般人家都是杀一只养了一两年的大阉鸡,买上十来斤猪肉,年菜食材就算是差不多了。肉有肥有瘦,但其中肯定少不了用来做粉蒸肉的上好五花肉,那可算是普通农家一年到头最好的食材了。小年一过,大家都会提前备好优质的米粉,切好五花肉,加入调料拌匀腌制蒸熟,倘若是宴请宾客,还会用少许花红粉上色,那可是色香味俱全。时至今日,味觉上关于故乡最浓烈的记忆就是粉蒸肉。
在家里,我不敢吃肥猪肉是出了名的,凡吃便呕,但凡大人帮夹的菜里有一丝肥猪肉,我都要偷偷地啃了肥肉吐掉。第一次觉得肥猪肉也好吃是从吃粉蒸肉开始的。当时我是抱着试试的心理去尝试,不曾想第一次尝试,不仅没有反胃,反而被这肉质软嫩、甜香不腻,由米粉包裹着的美味五花肉所吸引。后来,我外出求学,毕业工作,在不同的地方吃过很多不同的菜肴,但鲜有菜品会像带着儿时的味道和生活的记忆的粉蒸肉那样令我难以忘怀。
同样,令我难以忘怀的还有曾祖父、祖父他们那一段与粉蒸肉有关的逃难往事。
祖父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为了躲避土匪逃到现在的村子所在地,具体是什么年份,随着伯父和父亲的离去,已无从考究了。我只依稀记得有一次帮伯父捶背时,伯父跟我讲过祖父祖母搬到这里的经历。当年,我的曾祖父那一代人居住的屋场是在大山另一边,那里经常遭到土匪打劫。靠着酿酒、养猪做小买卖的曾祖父小有积蓄,在当地家境还算殷实,这自然成了土匪们首选的目标。尽管曾祖父在原先房子的四角都开了枪眼,一旦土匪进犯,就会和家人们拿起鸟铳顽强抵抗,无奈总是寡不敌众。在一个寒冷的除夕前夜,曾祖父得知大帮土匪又将前来抢劫的消息。情急之下,曾祖父匆匆收拾一些贵重的财物,拉着曾祖母、祖父等人从地道钻出到路口,连夜从结冰的羊肠小道逃命。曾祖父一行人跑了一天一夜,一直跑到隔壁大山,他们又饿又累,看见路边有堆稻草垛,便停下踉踉跄跄的脚步一头钻进稻草堆里避寒。
第二天天亮,山野间白皑皑的一片,早起的人们发现了稻草垛里的曾祖父等人,吓了一跳。村民们问明缘由后,便带着奄奄一息的曾祖父一行进屋烤火。对于那时的曾祖父他们来说,补充营养、恢复体能最好的方法就是饱食一餐。然而,在物资匮乏的旧时代,哪里有什么好的大餐可言。无奈之下,村民们只好端出一大盘准备过年吃的粉蒸肉让曾祖父他们充饥。
后来,为了躲避土匪的追踪,村民们便领着曾祖父等人到了更为偏僻、鲜有人至,但有田有地的山冲里——即如今老家所在的地方。村民们还帮助曾祖父等人搭起了茅草屋,曾祖父他们自此便在这里开启新生活。
曾祖父他们本来就是行善积德、慷慨大方的人,再加上是逃命至此,为了感谢当地人的相助,便把逃命时带出的钱财置办了一些好酒好菜,买了一头猪的五花肉做粉蒸肉,把当地的男女老幼都邀请到他们的茅草屋里吃了一顿。饭后,曾祖父把剩下的粉蒸肉全都赠送给了乡亲们。平日里,曾祖父他们总是热心地帮助乡亲们做一些农活。遇到有红白喜事,他们总是早早地前去帮忙。用曾祖父的话说,他们是逃命到此地的,幸得众乡邻的收留和帮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随着长时间的相处,勤劳善良的曾祖父、曾祖母感动了当地人,渐渐地与当地人融为一体。勤耕苦作了十多年,曾祖父又开始施展自己酿酒和养猪的本领,平时继续做些小买卖。祖父娶了村上的姑娘为妻,一家人勤俭节约,集腋成裘,渐渐地有了一些积蓄。于是,上有老下有小的祖父为了让全家人住得更安稳,用全部的积蓄买了青砖黛瓦,择日动工,在众乡邻的帮助下建起了新的房子。
如今,历经几代人,老屋旁边兄弟叔伯们建的砖瓦房,早拆了改建成砖混结构、装修一新的别墅型新房。村里年轻一辈也很少人知道曾祖父他们当年逃难的往事了。然而不变的是,忠厚朴实的父亲、伯父、堂兄弟们依然与邻居睦邻友好,互帮互助,和谐共处。每次回到村里,邻里乡亲总会热情地邀请我到他们家坐坐,到饭点时,总会极力挽留我在他们家吃饭。这种时候,粉蒸肉便总是出现在饭桌上。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很多人都在感慨世道变了,人情味淡了,但每次回到昭平老家,吃上热情好客的乡亲们亲手做的粉蒸肉,总有一种和谐温暖的家乡味迎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