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于市郊或是乡间小镇,见山边、路边的民居,都一律是水泥武装的了。它们乱乱的,灰灰的,呆呆的,看了让人难受。面对这样的一爿爿民居,我找不到家园的感觉。
我怀念有青瓦的乡村。青瓦,凝结着历史,凝结着文化,凝结着诗意。江南那些有文化底蕴的古村落、古集镇:周庄,同里,西递,甚至戴望舒的雨巷,鲁迅的鲁镇……若是没有青瓦覆盖,那是不可想象的。
青瓦,最早出现于西周,应该说它是所有泥土烧制的屋瓦的祖先。“瓦”字的得声,我猜想必来自两片瓦的错动。拿两片瓦试试,当你从一片瓦上揭起另一片瓦时,任你的动作多轻,瓦们都会发出一种清晰的摩擦音:“wǎ”。这最原初的声音启发了“瓦”的造字者,于是字音就这么定下来了。“瓦”字与瓦与生俱来,来自遥远的西周!
我一生中,曾有一年天天与瓦打交道,在砖瓦窑里。那时我就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砖是雄性的,瓦是雌性的,这不只是因为前者厚重粗鲁,后者轻薄秀气,更因为瓦质地细密,线条优美,像弯弯的眉,像弯弯的月,非常的女性化。捡一片烧好的瓦,用指轻轻一弹,便丁然发出有如少女樱桃小口吐出的清音。因而,触摸青瓦,我总想到野陌上的青衣女子。也见过琉璃瓦,但那是贵族的,青瓦却是平民的。它还有“素瓦”“黛瓦”的别称,“素”和“黛”暗示了瓦中“青衣女子”的素雅和美丽。
在建筑物中,青瓦的女性美得到了更好地体现。你看,那砖的结合是叠罗汉似的块块相压,压得死死的,粘得牢牢的。而瓦的结合是片片相连,无须灰泥粘著,是相对自由的,它们独立而牵连,松散而有序,让人想到无数性格内敛、含羞自重的女子素手相牵,或一队队舞女依次以手搭前者背,柔软的腰肢一齐弯下去,更弯下去……数不清的青瓦在屋顶集结,起伏低昂,展现着律动的美感,那是固态的波浪、物化的音乐。有人说,青瓦像鱼鳞,那是极皮相的看法,屋瓦的女性内涵和灵动气息被庸常的比喻给抹煞了。
青瓦上仰于天,下临于地,在屋顶构成最整齐的富有图案美的“空中沟壑”,浓郁的诗意就在“沟壑”里繁衍。晴日,淡蓝的炊烟从用瓦箍起的小烟囱里悠闲地冒出,或从瓦缝里缓缓钻出继而弥散开来。远远望去,人会有一种极温馨的感觉,村居多么宁静,生活多么悠然,“人烟”这个词怕就是这样来的吧。走近些看,你也许会看到屋瓦上长些摇曳的瓦松,生些苍暗的绿苔,那是不死的岁月,那是远古的记忆。母亲常说,久晴茅屋漏,久雨瓦屋漏,这是历代人的经验。久雨固然有顶屋漏的烦恼,但珍珠串般的雨帘挂在檐口,瓦沟水的嘀嗒声缠绵而悠长,那是青瓦诉不完的情话,你会幻想让时间凝固了,一生就这么静静闲闲地听下去。忘不了大雪三日后冬阳复出的情景,檐口上悬着一排美丽的冰挂,如透明而笔直的象牙,融雪的潜流如露珠在冰挂尖头有一滴没一滴地坠落,我坐在门前雪地的小凳上,看大伯父握着毛笔伏在小几上替我抄《百家姓》。那是些多么美好的日子啊!无论暖阳高照,还是烟雨迷蒙,甚或软雪闲卧,青瓦颠连的村落都是一幅画,一幅古意盎然的国画。
我们那里有一个古老的习俗:人死后,入殓之前需穿好寿衣,亡人躺在一块门板上,作枕头的不是其他东西,而是三片青瓦。两片在下连续覆着,一片仰置于那两片构成的凹里,死者的头就搁在那片仰瓦上。进棺时,八仙会很敏捷地踩破那三块瓦,随即踢掉门板,那意思是死者从此就不顶家中这一块天了。逝者即将上路前的一刹那,还要最后一次亲近青瓦,这是对家园的生死依恋!这种风俗究竟起于何时,已无可稽考,没有一个健在的老人能说得清楚。
前不久做了一个怪梦:我静静站在山村老屋前,突然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骚音,抬首一望,原是老屋顶上的青瓦化作黑色的鸟群,一阵又一阵地往村口飞去,它们越过那棵百年古枫,越飞越远……
梦中惊醒,人感到莫名的空落,有几许淡淡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