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春天,我陪一崇尚诗意生活的朋友到外地办事,车过烟台时,就见路两侧的山上到处都是果树花开,果农们正忙着给花朵授粉。他们或是骑在花朵掩映的树杈上,或是站在树下,神态专注,动作敏捷。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派令画家们发狂的诗情画意正洋溢漫山遍野。
作为摄影爱好者的朋友也发了狂,停车道旁,扛着相机一顿狂拍,边拍边不停地絮叨,终于找到了现实中的诗意生活,一副恨不能立马就地落户、摇身变成一个果农,天天与诗情画意相互拥抱的嘴脸。
我听了,连忙把朋友拉到车上,警告他,照片可以尽情拍,但请千万别用嘴巴抒情了,否则,被风吹到正在树丛劳顿的果农耳朵里去,他轻则挨个白眼,重则……我就不好预测了。朋友甚为不解。
我连忙解释,是因为我犯过与朋友一样的低级错误:某年春天,我到烟台的果农亲戚家,跟着给果树授粉的亲戚上山,像朋友这般地感慨了一番,亲戚脸色顿然僵板。我悄悄转问老公,是否说错了什么?老公啥也没说,找来一支毛笔一样的小刷子,教我给果树授粉。一个下午过去,我终于明白了亲戚脸色僵板是缘于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旁观别人身在绚烂花丛中授粉,确实是桩充满诗意的事,可授粉这活儿,要仰着头,擎着胳膊,在花朵间不停地来回点,因为惦记着果树花期短,一旦过了花期还没授完粉,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以至于频繁被小树杈戳着眼睛、划着脸这样的小痛小痒,果农们压根儿都无暇顾及……所以,授粉这活儿不仅是桩苦差事,还因事关一年的收成而让人焦虑。
从那以后,朋友似乎深受打击,几乎不再和我探讨诗意人生这茬儿。
后来,我曾设想,所谓诗意的人生,是不是只存在于我们旁观的、却不曾深入的假想中?就像我和朋友曾经对果农授粉的诗意遐想,一旦我们深入了这种所谓的诗意生活,很快,我们就会发现了它的苦累,不比我们正在行进中的生活少半分。更或许,在果农的想象里,城里人的人生才是诗意呢,悠闲地坐在四季恒温的写字间里,应该是天堂般的日子吧?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些坐在四季恒温的房间里的人,也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为饭碗里的内容丰富与否奔波,为房贷焦虑,为不可预知的明天而惶惶不可终日。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人生是绝对诗意的。所谓诗意人生,是我们厌倦当下生活的一种乌托邦式的假想。一味地寄托于诗意人生在别处的想法,不过是懦弱者的盲目逃跑,他们需要假想一个并不存在的理想环境来宽慰病弱的心灵:非我没有力量,而是,生不逢时。事实并非如此,这只是个越强调越觉得整个世界对不起自己的假想,除了徒增苦恼,别无益处。
相对意义上的诗意人生,大抵应该是:无论行进在怎样的一种生活状态下,我们依然能从劳顿的生活中偷出片刻闲暇,欣赏一眼街边的绿树,仰望一会儿碧蓝的天空,为所有忙碌的而向上的生命们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