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凛冽,或是大雪纷飞;屋内火炉正旺,暖意融融。静寂而漫长的冬夜,有了火炉的相伴,也显得短暂而浓情,舒适而熨帖。
当年在故乡,天愈寒,便与火靠得愈近。
不知怎地,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近火。词典里对“近火”有一条释义:“靠近火;烤火。”如此,用“近火季”,来指代有火相伴的冬季,应是恰切的,还有些浪漫。
一向讨厌烧火的我,此时,也被严寒摁在灶前,变得乖巧起来,替下母亲,敲起灶火门儿,纵有青烟呛得咳嗽流泪,也表现得格外坚强。慢慢,玉米棒、枯树枝、劈柴瓣、荆棘棵、白茅草、芝麻秆、烂树叶……一切可燃柴,都烧得倍儿溜。
母亲说:“要想人吃好,先让灶吃饱。”故而,烧火与做饭,前因而后果;火烧得好,饭菜才做得香。可掌握火候,绝非易事,需要耐心与技巧。蒸馒头、炖大肉,需要劈柴大火;炒小菜、煎鸡蛋,需要小柴小火;烙饼、摊煎饼,需要茅柴匀火。一根根、一把把柴草,送入灶膛;或猛烈、或温柔地燃起红暖的火焰,舔舐着锅底,传递着热量。风箱“呱嗒呱嗒”送来风,柴草“噼噼啪啪”燃得欢,直烧得小炒儿“嗞啦嗞啦”、炖菜“咕嘟咕嘟”、蒸气袅袅娜娜,配以欢快温馨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土灶香香的,家人暖暖的。
最喜欢架起一灶劈柴,蒸馒头,炖大肉,烹出美食,暖了土炕,也剩了满灶火红的木炭。这可是宝!将铁锹顶在灶门底部,用火杵将火炭拨在上面;端起滚烫的一锹、两锹,装满火盆,压实。小心将火红的火盆端回屋,放置炕头;暖洋洋、热腾腾,顿时映红温暖了一屋。
吃罢饭,天尚早,寒夜不愿出门。全家人便围着火盆烤火,消遣,或做活儿。闲不住的母亲,常盘腿坐在灯下,纳鞋垫,做布鞋,缝衣服,剪窗花,不时将手拢在火盆之上烤手。有时,会将烙铁插入火盆,熨平洗好的衣服。一边忙活,一边讲着那些祖上口传的故事、谜语,哄年幼的我开心入睡。父亲常在一旁借着火盆的温暖,默默地看闲书,听广播;或者夹起火炭,点上一锅烟,悠闲地抽过;将烟锅在盆沿“咔咔”几磕,收起;一会儿,便靠着被子睡熟,响起微微的鼾声。
那暖暖的火盆,自是孩子的最爱,称得上是美食“烧烤炉”。抓一把花生,浅埋在火炭中。片刻便会听到“叭叭”的爆裂声,随即飘出一股烤花生的香味儿。火候一到,扒开火炭,夹出花生,便可美餐。或将几颗土豆深埋其中,耐心等待;稍顷,但见几股灰柱从火盆腾起,那是土豆被烤得“放屁”了;赶紧将土豆翻转,埋好,再次“放屁”,便是烤好了。取出,吹灰,烫烫地剥皮,啃食,喷香软面,堪称美味。抑可烤红薯,烧黄豆,温柿子,做爆米花,诱人的香味弥漫整屋,自己动手,大快朵颐,绝对乐在其中,回味无穷。
后来,日子得好,火盆虽也常伴,可毕竟温暖有限,难度严冬,铁煤炉便被请进了家,成了冬季取暖的依靠和主角。赋闲猫冬的农人,此时都在围着火炉忙活。
清早,捅开封了一夜的火炉。不一会儿,炉中煤燃旺,火炉与烟筒搭成的风道,引着红的、蓝的火焰“呼呼”穿过,烤得小屋暖洋洋的,融化了玻璃窗上精巧的冰花,鼓起密密的水珠,骨碌碌淌落下来。放一壶水在炉上,不出十分钟,壶中水烧开了,“嘶嘶嘶”翻滚着,水汽顶着壶盖儿“哒哒哒”跳动,鼓着壶哨“吱儿吱儿”长鸣,催着赖床的人们起床做饭。
真的要感谢这火炉,能在单调的冬季捧出那么多的特色美食,堪称越超火盆的“加强版烧烤炉”,让劳碌三季的人们尽情品尝收获的喜悦。坐在旺旺的炉火旁,看着一圈儿红薯被烤得“嗞嗞”直响,流出的汁液粘在火炉上,催发出的浓郁香味儿萦绕一屋。拿起一块儿,在手里上下翻滚之后,轻轻地剥开焦硬的外皮,便拉扯出软软的、细细的、黄黄的红薯肉,直搅得味蕾加速分泌,迫不及待地将红薯送入嘴里,慢慢地品尝入胃,直甜到心底。有时,也会在炉口烤上一圈儿花生、核桃或是南瓜子。闻着果皮焦煳的香味,听着干果爆裂的声响,剥食的冲动也便搅了起来,烫烫地狂嚼一通。干渴上火了,端来一碗冻柿子,温在火炉上,待到丝丝热气从碗底腾起,捧起一个,剥掉薄薄的皮儿,一口气吸入嘴里,吞掉汁液,咀嚼脆籽,“咯吱咯吱”,清甜爽快。
犹记得,在乡下教书的冬季,走读生带了午饭,早上一到校,便交到我办公室。待我临近中午时,将他们带的馒头、包子、米饭等,用大锅在火炉上馏热馏透。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过,孩子们蜂拥涌进我的办公室,一个个像饥饿待哺的小鸟,揭锅领午饭。我站在火炉旁,静静地看着他们,满是宠溺。住宿生更苦,大通铺宿舍里的土煤炉、蜂窝煤炉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睡进去冰窖一般。于是,每天上晚自习前,孩子们便把几十把暖水壶,提到我办公室。我一壶接一壶地烧开水,将每把暖水壶灌满。待下晚自习,我又站在火炉旁,宠溺地看他们拿壶。数年冬季都如此,但我知道他们能吃上热乎饭,能泡袋方便面,能暖暖地泡泡脚,洗洗脸,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窗外寒风凛冽,或是大雪纷飞;屋内火炉正旺,暖意融融。静寂而漫长的冬夜,有了火炉的相伴,也显得短暂而浓情,舒适而熨帖。近火过冬,是多么惬意而有诗意的烟火生活。
思乡情浓,我便抽身回老家,与父母静静坐在火炉旁,吃顿饭,说说话;或不言语,围炉陪伴,无言闲坐就好。儿时的炉边小零嘴儿还有,母亲知道我好这一口儿,已备足。可也只是我吃,干果父母已咬不动;红薯之类的,他们也少了胃口。那只常伴父母左右的黑猫,卧在炉边的蒲团上,“呼噜噜”睡得正香。我摸摸它的毛,热烘烘的;摸摸我的裤子,也热烘烘的。母亲顺势也摸摸我的腿,说:“离远点儿,别烤煳了。”
我忽地想起一种儿时美味,说:“娘,再给我用勺炒个鸡蛋吧!”其实,我会做,但就想看母亲做。她打开火炉,我递上铜勺和油。火红的炉火烧得勺中油起了烟,母亲吩咐我将一枚鸡蛋打进勺里。“嗞啦”一声,蛋清变白,蛋黄凝固,在勺中“噼里啪啦”起了泡。我递上筷子,母亲笨拙地搅拌,不时有油点蹦到火里,腾起轻烟。片刻,香气四溢,我捻一点盐进去,母亲再搅拌几下,将勺递给我吃。勺炒鸡蛋,整个过程,母亲做得认真,我也帮衬得认真;接下来,我吃得认真,母亲也看得认真,似乎要的就是这种仪式感。还是当年的火炉,还是妈妈的味道,只是已隔了不知去了哪儿的四十年光阴。
时下,天渐暖,春将至,近火季也将渐行渐远,可与火亲近的日子,已深深烙进了我的生命,同时积淀的还有值得珍存回味的温暖、情趣与初心!
张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