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了一首题目叫《农机礼赞》的诗——“鞭花牛影觅无踪,绿海飘来几点红;现代农机挥彩笔,丰收已在画图中。”感到这首小诗非常贴近当下乡村的现实。这些年来,乡村的变化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越来越多的人回到农村创业,不但有企业家、外出创业的农民工,也有立志在家乡一展拳脚的大学生、退伍军人等等,农业机械化已逐渐代替了农民过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辛劳作方式,拖拉机、插秧机、收割机、农用卡车等早已成了新一代农民的生产工具,农村一些传统的劳作场景,如“鞭花牛影”“妇荷稚携”“肩挑手搂”“挑灯夜战”等已“觅无踪”,古老的农村变得越来越年轻了。
但是,不管乡村如何变化,秋天里关于禾稻的记忆是不会“觅无踪”的,“青山绿水涌真情,唤我依然是乳名”,我们那个时代“咯咯咯”的快乐笑声依然飘散在乡村广袤的土地上,那田水盈盈的稻田,那热闹欢乐的打谷场,还时不时在我的脑海中闪现,令人回味无穷……
◎ 田水盈盈
乡村最令人自豪的是那一大片一大片一望无际的稻田,这些稻田土壤肥沃,渠水通畅,是农民期望最大,浇灌的汗水最多,系之一家温饱的宝地。从春天播种,到夏收夏种,到秋收冬藏,一年来农民付出的艰辛和获得的欢乐让农村的生活溢出别样的光彩。家乡的稻田有2000多亩,分布在叫“面前垌”和“东边塘”的田野里,生产队时期为7个生产队所有,后来落实了承包责任制,各家各户都为拥有了农田种植自主权而欢欣鼓舞。
种植水稻需要一定的技术,水稻水稻,首先是要保证稻田的灌溉用水,从水库引流而下的主渠干渠支渠四通八达,水流通畅,稻田用水是有保障的。但当水稻茎秆长到分蘖拔节的时候,又要放水晒田了,特别是秋季晚稻,晒田尤为重要。晒田是水稻栽培中的一项技术措施,通过排水和曝晒田块,可以增加土壤的含氧量,抑制无效分蘖和基部节间伸长,促使茎秆粗壮、根系发达,既使稻苗长势长相旺盛又增强抗倒伏能力。而当水稻开始进入孕穗时期,又要及时灌水施肥,从而提高水稻结实率,使稻穗饱满,提高产量。因此,这时候的灌溉就成了家家户户最重要的农事了,大家都争先恐后引水灌田。白天灌溉是不够的,还要利用夜晚的时间,并且要守护田水。那段时间的夜晚,田垌里手电筒光不停地晃动,那是人们在巡田灌水。一部分人巡守到半夜三更的时候,就会偷偷回家去了,也还有一些人,会睡在田埂上,一直守到天亮。
生产队时期,我曾主动要求夜守田水,因为我觉得在田垌里过夜,“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那是多么浪漫惬意的一件事。那天晚上,我全副武装就出发了。所谓全副武装,也就是一件蓑衣、一顶竹帽、一支手电筒、一盒万金油。蓑衣防地潮,竹帽遮雾水,手电筒是照明,万金油是驱蚊子。守田水是俩人组合,那是深秋时节的夜晚,天气好极了,我和另外一人分头巡查一下田水,就找了一处地势高的田埂,铺下蓑衣,斜戴竹帽,然后就惬意地半躺半坐着,静听那美妙绝伦的天籁之音。各种不知名虫子的鸣叫时远时近,时断时续,时高时低;渠水汩汩流入田里,在静静的秋夜里显得特别清亮,像一首饱含诗意的小夜曲;而“蛙声一片”是热烈的,欢快的;还有那满天繁星,仿佛也听懂了这美妙的天籁之音,在不停地眨着眼睛呢。
躺在田埂上是难以真正入睡的,最多也是半醒半睡,我们也会时不时起来,巡查田水灌溉情况,如果发现流水流速舒缓了,就要沿着干渠向上巡查,看上游有没有人作弊。到了接近黎明的时候,露水越来越大了,我的裤脚全湿了,凉爽的秋风一阵阵吹来,感觉到有轻微的寒意,这不禁令我想起了宋代诗人陈与义的《早行》——
露侵驼褐晓寒轻,
星斗阑干分外明;
寂寞小桥和梦过,
稻田深处草虫鸣。
莫不是诗人当时也是天未亮就从稻田里穿行而过,因为此情此景,就像我早起巡田时所感受到的那样真切。
终于,天一点一点地亮了,田野的黎明是那么的生机勃勃,显示出一种振奋人心的气氛和光彩。经过了一夜的灌溉,效果非常显著,一方方贮满了水的稻田,田水盈盈,青青的稻苗长势旺盛,像一群快乐的孩子,手舞足蹈。望着眼前一派蓬蓬勃勃的景象,我感到自己也像一蔸快乐的禾苗,盈盈田水,正从心里流过……
◎ 地堂夜曲
那个时期,每个生产队都建有一个大大的打谷场,村里人把打谷场叫做“地堂”。每年夏、秋两季新稻登场,地堂是最热闹的场所。人们每天一早下田割禾,一担担挑到地堂堆放,到了晚上就开始碌禾脱粒。工作是连轴转的,收谷、抖禾、碌禾、收禾草,堆禾草,分口粮……人们马不停蹄,轮番上阵,还要挑灯夜战,干到深夜才能收工回家。
地堂是孩子们的乐园。在收割禾稻的这段日子里,家家户户的晚饭都是在地堂边上吃的。孩子们都喜欢集中在一起吃饭,谁家的餸食做得好吃,大家可以互相显摆,还可以互通有无,“围餐野外嚼芬芳”,多么有趣味的晚餐!此外,孩子们还可以在禾草地上奔跑、打滚、互相追逐,玩捉迷藏的游戏等等,玩累了就躺在禾草堆上数天上的星星,等着大人干完了活一起回家。
稻穗脱粒,有的地方还在用拌桶脱粒,手抓一把把稻穗不停地甩打着,特别费力气,一天下来,肩膀都肿了,双手也僵硬了,晚上吃饭拿不动筷子。后来改用了打禾机,工作就轻松多了。我们那个地方,从古到今都是用牛拉石碌碡碾压稻穗脱粒的。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七八个石碌碡。晚上要碌禾了,大家就把一天或几天割下的禾抖乱均匀散到地堂上,形成一个大大的圆圈形的禾塘,散发出一阵阵新稻特有的清香。这时,男人就开始牵牛套轭上禾塘碌禾了。七八个男人指挥着七八头牛拉着一个个几百斤重的大石碌碡转圈,一个圈紧贴一个圈,碌碡嘎吱嘎吱地悠悠唱着一支歌,这一支歌是多么的古老。在这样的气氛下劳作,男人们都显得特别的兴奋,笑话说了一个又一个,地堂上不时传出阵阵欢乐的笑声。
地堂也是妇女们的乐园。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干着收谷、抖禾、收草、堆草这些相对轻松的地堂活儿,孩子又在眼前欢乐地玩耍着,等下队里还要分谷担回家去,她们的心情难得这么愉悦。心情好了,难免要互相开开玩笑,说说俏皮话,甚至是荤话,因此,她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如银铃般清亮,一阵高过一阵,压倒在地堂上碌禾男人的笑声。记得宋朝著名诗人范成大曾写过一首描写打谷场情景的小诗——
新筑场泥镜面平,
家家打稻趁霜晴。
笑歌声里轻雷动,
一夜连枷响到明。
我忽然觉得,不管是范成大笔下打谷场的笑声,还是生产队打谷场的笑声,都是农民面对丰收的幸福之声,这种喜悦不分年代的,是可以穿越古今的。
碌禾最热闹的场面是翻禾,男人女人全体出动,大家手拿一把禾叉,把已经脱粒的稻秆叉起抖动,让谷粒洒落地堂,如此翻了又碌,碌了又翻,几次下来,稻粒便全部脱落到地堂里了,再把稻秆挑开,整个地堂都是一层厚厚的稻谷,金光闪闪,蔚为壮观。其时,大家再鼓鼓劲,把稻谷收扫归成高高的谷堆,盖上谷印,整个碌禾工作就大功告成了。
如果还有分谷任务,生产队会计就会坐在一边,拿出分粮账本,高声念着各家各户的姓名,以及应分粮食的数量,一旁掌秤的队长和几个装谷称谷的壮小伙就忙得不亦乐乎了。
当一家一家依次挑着一担担粮食回家时,我知道,他们挑的不仅仅是金灿灿的稻谷,更是金灿灿的丰收喜悦,金灿灿的一家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