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立锅台烟气之中,左手掌勺,右手执铲,一举一动,炒菜煲汤。
汪曾祺说他喜欢菜蔬,会做杨花萝卜、干贝烧小萝卜、盐水煮毛豆……与菜蔬是一种亲昵。
与菜蔬亲昵,是说一个人亲近菜蔬,不只停留在喜欢的层面,而是更进一步,会做各种口味,不同风格,不同色彩与形状的菜品……其意义实际上是离厨房更近。
与菜蔬亲昵,就像人与人之间,人与小动物之间亲昵一样。每天一篮子的绿肥红瘦,沾着露珠,新鲜可人,卖菜,择菜,洗菜,(羡慕山中人家,刚从田头摘下来的菜,用村口的泉水清洗,洗得那些叶茎,筋络清晰),晨昏相处,指头厮磨,手掌抚慰,亲近、贴近,一看到那红红绿绿的鲜艳,就满心喜欢,有自然好感,忍不住煎炒烹炸,焖熘熬炖,麻利地做几个菜。
亲昵,有不同的风格与表现,或含蓄委婉,或激情豪放,或喜不自禁,不遮不掩,没有推推搡搡的假客气。
与菜蔬亲昵,实际上是与那些普通、家常、实惠、亲民,身上沾着些许泥土的白菜、青菜、丝瓜、韭菜等亲近。
先与白菜亲昵。有个朋友,会做白菜烧豆腐、糖醋白菜、醋熘白菜……几天不吃,会想念白菜。以“雅舍谈吃”著称的梁实秋,做过炒白菜丝、栗子烧白菜、熬白菜、腌白菜……除了这几个菜,他最欣赏的还是以白菜为魂的“菜包”。蒜泥拌酱、炒麻豆腐、切小肚儿丁、炒豆腐松、炒白菜丝,备好。取热饭一碗,蒜酱抹在菜叶里面,把上述几种配菜、配料,一起拌在碗里,再取出一部分放菜叶里,“包起来,双手捧着咬而食之。”
再与青菜亲昵。我在春天几乎天天吃薹菜,嫩薹菜,手掐即折,渗出水分来,我在碧绿的薹菜中放入小肉圆,这样,荤与素搭配,油与清汤水互补,我大多爆炒薹菜,爽鲜嫩脆……这种对薹菜的青睐,与生俱来,源自味蕾和口感深处,对它有天生的好感,可惜每年春天吃薹菜的时间太短,过了节气,薹菜就老了。
丝瓜或许是道文人菜。瓜棚豆架下,垂挂着一根根长丝瓜。清炒丝瓜、丝瓜炒蛋、毛豆炒丝瓜……文人的骨子里,与丝瓜亲昵。在吾乡,从前丝瓜可做丝瓜油条汤,青碧碧,色如翡翠,润如玛瑙,丝瓜刨皮切成小块,入锅与菜籽油合煸,煸炒一会儿,丝瓜的清香味道就丝丝缕缕地出来了。主人会说,嗯,喷香,是香丝瓜!就往锅里添水,油条撕成段下锅,不一会儿工夫,就翻滚成一锅丝瓜油条汤。因为油条本来就在油锅里煎炸过,油水自带。在那个食物不是太丰富的年代,一锅油条丝瓜汤,热气袅袅,假装油汪汪。再说,与丝瓜亲昵越充分,就对它越熟悉,做出来的菜品也会翻着花样出新。
韭菜,一年四季与人接触的时间最长,从春寒料峭的头刀韭,到大地凝霜的末刀韭,它在与人接触,或者说是喜欢吃韭菜的人,与它亲昵。我小时候不太喜欢吃韭菜,后来在乡下,见乡人把大铁锅烧热后,下菜籽油爆炒的韭菜,脆香味美,也就喜欢上吃韭菜了,此菜可爆炒、做韭菜蛋花汤、摊韭菜饼,后来读杜甫的《赠卫八处士》,“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人下田割春韭招待客人,韭菜便在文字田垄碧色可人,日常的餐桌上清香四溢。
与菜疏亲昵,有每个人各自不同的喜欢种类。风格与气质相似,于是便亲热、亲近、亲昵了,爱屋及乌,继而喜欢上那些种植白菜、青菜、丝瓜、韭菜的田园。
烹饪做菜是种小格调,与菜蔬亲昵过程中,会有多巴胺分泌快乐的小情调。
与菜蔬亲昵,说明这个人仍是布衣,喜欢沉浸于自己的一方田地里,躬耕陇亩。性格中,有农人的朴素本真,手艺人的习惯姿势;喜欢日常,珍爱尘世里的一菜一羹。
与菜蔬亲昵,他也许会喜欢淡淡的水墨画,若是个画家,也喜欢白菜、青菜、丝瓜、韭菜之类,就像徐悲鸿评张大千,“能调蜀味,兴酣高谈,往往入厨作美餐待客”。张大千喜欢菜蔬的“淡中滋味长”。与菜蔬亲昵,他的一幅《蔬果图》,让人看出大师是真的喜欢那些从泥中拱土而出,翻身而动的白菜、大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