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朝圣的心情来到泗水泉林，在写着“文武官员人等至此下马”的破损石碑前，看到一个现代仿制的“天下奇观泉林”牌坊。从这句景区的标语看来，泉林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其景色是天下奇观。泉林的各式涌泉，确是奇观。但在我看来，跟孔子那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相比，这个奇观就显得有点不足为奇。
倒是牌坊后面写的“泗水渊源”，颇为准确地表现了泉林的文化地位。我之所以不远千里找寻，是奔着瞻仰先贤的目的来的。泗水地处孔孟之乡，被称为“圣地之源”“洙泗渊源之地，圣化融液之区”。这里是儒家学说的发祥地之一。这里每一条河流，每一片土地，都像抚育景区内那棵千年古树一样，为圣贤思想的萌发、生长提供养分。儒家思想已经内化进中国人的血液，是中华文明的核心部分，“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引起很多国人的共鸣。
记忆中，我曾在一条大江边感受过孔子的话。那年节后，我骑自行车回校，在江边等候渡船。夕阳如血，铺在江面，黄昏易逝，让人惆怅。县高中离家有20多公里，泥土路交通不便，回家不易，欢聚总是短暂，面对滔滔的西江，我脑海中竟然出现子在川上曰的那句话。我想，不知道孔子是否也是经历了与亲人离别，才感到时间的可贵、流逝的可惜？
看到一块断裂重立的“子在川上处”石碑，就到了涌泉密布的地方，珍珠泉、响水泉、淘米泉等，星罗棋布。大自然真的十分神奇，儒家的思想就来自于这方土地的源头活水。儒家的渊源一如这涌流的泉眼，什么词语都不及这汩汩涌泉具象和准确。
这些涌泉，汇聚形成了泗水的源头。儒家的源流一旦生成，千年都在滋润中国人的心灵。如同大儒朱熹的《春日》所言，“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自此之后，华夏名儒辈出。“儒”字甚至成为一种品位与成就：做生意的说是“儒商”就似乎少了铜臭味、多了书卷气；领兵打仗的说是“儒将”就似乎洗脱了赳赳武夫形象，树立了有勇有谋的印象。
作为一个见惯大江大河的南方人，当看到面前是一条几米宽的小溪流时，我才意识到，孔子是面对一条小溪而发的感慨。想想也是，时间是条河流，我们在意的是它的流动，不管河流大小，时间感受都是一样的。组成生命的是时间，活着，就是流动的时间。生命的流逝，也是“不舍昼夜”的。
溪流里长满各种水草，随着流水在舞动。我总觉得，植物是时间的活标本，以人类的寿命来比照，一些植物几乎就是恒久的生命。我在山东浮来寺见过一棵4000年的银杏树，它见证过夏朝的建立和覆灭，冷眼华夏大地朝代更替，直到今天。所以想象奇瑰的庄子在表达“大年”时，用的就是植物：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我家乡有南山，上有著名的不老松，人们说其寿逾千年，受人膜拜。这种对抗时间的耐性，体现出一种顽强，成为人们赞美的品格。
经过那棵挂满红布条的千年古树，再往前走，看见一块赑屃驮着的石碑，石碑刻录的是康熙《泉林记》。
这让我有些意外，因为康熙帝作为一代圣主，治国理政的成效整体还不错，但是他的散文，我还没有读过。我细细研读起来，文章里写道：圣人之道，川流敦化，万古不息，与天地流水同其无终穷焉……君子之于圣人之道也，溯源穷流，学水至海，亦若是焉而已矣。康熙帝认为圣人之道与这泉流一样无穷，表达了以君子自况追求圣贤真理的决心。从这段体现其心路的文字看来，康熙帝就像我们这些追求上进的好学生一样，让人对其有了一点亲近感。
此石碑毁于1967年，1997年重修。看着这块重新矗立的石碑，我颇有感慨。即使坚如铁石，也有破损灭佚的那天。据说当年这里还建有皇帝行宫，如今也已经湮没在历史长河中。而石碑中所刻的文章，作为一种思想，生命力远在石碑之上。老子说的“死而不亡者寿”，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康熙，我想起了电视剧《康熙王朝》的主题曲《向天再借五百年》：我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旋转/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凡夫俗子，对时间之感受都是相似的，谁不想再活五百年呢？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有对抗时间流逝、获得长寿的渴望。
但是，一切生命，都要在时间面前低头，即使贵为帝王，也不是时间的对手。如果将时间以物质为喻，天地间万事万物，最像的还是流水。就像康熙帝说的“夫天地无终穷，流水之出于天地者，亦无终穷”。时间的消逝，如同河流远去。韶华易逝，覆水难收，好比时间，一去不再回头。
我对光阴流逝的痛惜，发生在大学毕业前。我在桂林攻读4年，前两三年整体在懵懂状态中度过，后来有名师指点，开始有目的地系统阅读古文和现代经典，才开始有点感悟，感觉大学有点学术收获时，倏忽间，却快要毕业了。所以，我在纪念册上写的毕业留言，就是“吾临漓江曰：逝者如斯夫”。
那时，最常读的经典里面就有《论语》，孔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对我激励颇深。即便参加工作经年，我还经常钻到先哲圣贤的故纸堆里寻找心灵共鸣。
不经意间年近知天命，前段时间又到漓江边，对着夕阳，思绪如河，回到了大学时的慵懒、当记者编辑时的稚嫩、当领导时的意气风发……看着奔腾向前、一去不返的河水，我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人生可以再次选择，自己会将有限的精力投入何处？立德，立功，还是立言？
此时，我脑海中出现杨慎那首著名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虽然早已熟读成诵，但是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思索，想到孔子感慨的生命如河、一去不返，不禁感慨良多，才真正透彻并高度共鸣词句中蕴含的人生意义。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之河里，创造自己漂亮的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