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花在树上一天天长大,致丰满时掉下来。一般的花都是要结出果实的,它却没有,也不解释为什么。
知情的人,千万别说出答案。我只是随口问问。我要怀揣着这个疑问,当成一辈子的谜。每次从树下经过,看着满地的落花,都没头没脑问一下,然后走开。
鸡蛋花浅白色,挂在枝头。几朵挤在一起,看不清模样,被绿色的叶子托着。阳光直射下来,敲打着它的白,仿佛要磨掉上面多余的东西。多余的东西是什么呢?又是一个谜。反正太阳一定有其道理。鸡蛋花吃不住阳光的力,其中一个站不稳,突然跌出去。不是直直下坠,被风一吹,似乘着降落伞,飘飘摇摇,在空中摆几个姿势,甚至来个360度空翻,落在草坪上,空谷回响般“吧嗒”一声。不一会儿,另一个也掉下来。
它们相对均匀地摆布在草坪上,后来的这个,绝不会砸到前面那个。脱离树身,如蝉出蜕,身心俱活,一朵花上好几只眼睛,不止两只,炯炯有神,眼珠滴溜溜转,什么都看得清。草坪上的它们,娇小而俏丽,似刚刚出浴,干干净净。花瓣儿白,花心蛋黄。五朵花瓣互相掩着。有的侧卧,有的仰面朝天,有的钻在一片阔大的草叶下面。远远望去,绿中有白,白中有绿。
草坪上的野花,摇头晃脑,从各个角度看着来客。一两只蝴蝶也好奇地凑近,读一读来自天空的问候。
一只脚无声地踏入草坪,一只手悄悄地伸向刚落下的那朵鸡蛋花。我蹲下身子,将其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浓香。装入塑料袋。再捡一个,装入塑料袋。三十几朵,塑料袋沉甸甸的。带回家,接满一盆水,倒进去,清洗,轻洗,它们像一群澡盆里的小狗崽,嬉笑着,互相推挤着,尖叫着,调皮者还要窜出来。我手疾眼快,将其捉回。到我手,它生的这一阶段,便听我安排。滤干水,在飘窗上铺了几张白纸,鸡蛋花呼啦一下子全部倾下。一个个排列好,共三排。它们停止了吵闹,静静地趴着,互相观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事。
我只是要晒干它们,这样,就可以保留更长时间,慢慢泡水喝。我还特意准备了一个不大的铁盒子,盛装我的“新茶”。新鲜的鸡蛋花也可以泡水,水会变软,入嘴后若即若离,初恋般,清香,微醺。我刚才就直接把一朵花扔进了玻璃杯里。
从树上的花到草坪上的花,到飘窗上的花,鸡蛋花始终活着,并且离我越来越近。它们的叫声我都听得到。此一阶段,我陪伴它,还是它陪伴我,抑或相互陪伴,都说得通。
初始几个小时,有的花继续在长大,好像仍然在树上。花瓣猛然动一下,似梦中的婴儿,扇得空气也颤一下。街头叫卖的花苞,本从枝头剪下,置于瓶中,也会开,下意识地开。它们是无知的诗人,无视身外场景已换,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吟咏。那首诗是这样写的:
我要盛开,
没有什么不可以。
携带着鸟鸣
拔节的声音与你依偎。
水灵灵的它们,一个晚上就蔫下来,挺拔的花瓣变得软塌塌,光洁的浅白不再发光。仿佛经过童年的喧闹,瞬间抵达了少年的沉稳。曾经的不管不顾,磕磕碰碰,我自横刀我自爽,变成了寡言少语。也许意识到世界不是自己的,是别人的,开始犹疑,对未知有一点向往和小小的恐惧。第二天傍晚,鸡蛋花的边缘已经发黑,再过一晚,黑边急迫地向里面蔓延,有些花瓣整片都变成了土黄色。剩下的白,也不再像原先那样纯净,而是长出一块块黑斑。它们知道自己早晚走向黑,潜意识里又有所抗拒。拉拉扯扯,走走停停。我这个旁观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它们,观察着它们。听它们的喘息声。
水分渐渐脱离,鸡蛋花变黑的花瓣越来越紧地抱在一起。潮乎乎,湿哒哒的,手感虽依然滑腻,但那半干半湿的感觉,仿佛烂泥。此时的鸡蛋花已成油腻中年,灵魂深处极具思想的香味,身体却扛不住,秃顶、掉牙、放屁、打呼噜。曾经的青春少年们,挣扎在灰白和黑色中,整整齐齐排列于飘窗之上,绝类尸体。我时不时要给它们翻一个个儿,以便晒得均匀。
到底是谁让它们成了这个样子?阳光吗?阳光每天都透过窗户跳进来,带走一些水分。它要,鸡蛋花就给。其间应该有过愉快的交谈,小小的博弈,不情愿的妥协,甚至不得不的摩擦。但阳光没有空手离开的时候。大好的晴天,阳光进来的多,鸡蛋花失去的就多。反之,失去的就少。“失去”二字也不知是否妥当。一定有一部分阳光留了下来,进入鸡蛋花的内部,它们的白成为鸡蛋花的黑。
鸡蛋花由彼至此,岂止太阳单独之力。一物置于一地,成为什么样子,与其周围的一切都有关系。窗台的大小,垫在它下面的白纸的型号,窗玻璃的厚薄,我凑过去翻动它们的次数多少,不远处,书架上放着的书,如果放一本王小妮的诗集,一定和放一本辛波斯卡的诗集效果不同。还有我的呼吸,如果我打一个喷嚏,它们也会有变化的。
这些鸡蛋花,如此成为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它们从天空落下时,何曾想到被我的世界影响着,并且影响了我的世界。这偶然的世界。
它的水分走了,香味还在。每天晚上安静下来,关掉台灯,香味就开始在屋子里蔓延。我若不开窗,室内便无一丝风,静得吓人。香气可以看得见摸得到。
鸡蛋花在树上的时候,香味被树叶和鸟掠走。落在草坪上,被近前的路人闻到。此刻它的香味都属于我自己。我把公共的香偷回家中。这样合适否?好像所有的拥有都是掠夺。唯有多闻常闻,让每一丝丝香都进到我身体内,方才不辜负了它。
从厚实到干枯,香味一直未减。那香,飘飘渺渺,不扎堆,不聚集,明明白白地存在,却又查无实证。我一直觉得鸡蛋花体内应该有一个超微型的发动机,一刻不停地制造香味。或者香味是鸡蛋花的一种想法,只要它还活着,不断地思考,香味就一直存在。风刮不走,阳光拽不走,恐吓驱赶不走。可以确定的是,你不能骂它,谁也不能骂它。香味会被骂走。故,我始终轻手轻脚地对待它,在它面前不说一句脏话和狠话。万一它以为是说它呢。我在卧室里,轻声朗诵几首诗词,间或唱几首歌,让它感觉到美和安逸,香味才能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深圳五月,非盛夏,胜似盛夏。阳光热烈。窃以为,鸡蛋花茶三天即可大功告成。第一天,鸡蛋花添了黑边,第二天变黑,第三天全黑,接下来应该是干枯了。但是第四天我去摸它们,多多少少还保留着一点软,即,没有干透。第五天如是,第六天如是。这是怎么了,停住了吗?明明一天比一天干硬,始终硬不彻底。这三天时间,已经抵上了它们的童年和少年,恰如一个人的老年,以为末日夕阳,停下来静等落山,结果一等二十年三十年,长度堪比青春。这些日子几乎无人规划,听任其随风飘散。其实从干到干枯,竟有很长的路要走,或可审视之,重新构建。
被晾晒的这些鸡蛋花,和我在一起的生活,是它们从树上跳下后的另一阶段。所谓少年老年,皆在这一阶段内。此前此后,尚有无数阶段。而我生命有限,见证其中之一而已。
终于有一天,鸡蛋花成为另一种事物,干脆干脆的五朵花瓣紧紧地团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花梗也细瘦而干硬,拿在手上轻飘飘的,看不出它和原来那朵水灵灵的花有什么相同之处。我一一将其放进铁盒子,轻轻晃一晃,嘎啦嘎啦响。打开盖儿,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香。到这个阶段,它的想法变了。凑到鼻子跟前闻,仔细分辨,如读哲学巨著,久久拿不开。这个香味有点拽,一时半会儿读不懂。我闻它,又像亲吻,深吻,骨肉一样连在一起。肉体和肉体在交流、私语。
接下来就是泡水喝了。它们的香味从水中进入我的身体里。
等我死了,我们一起去往另外一个地方。我们在那里尖叫、欢唱。
( 作者简介:王国华,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深圳市杂文学会副会长。“城愁”散文的倡导者和书写者。曾获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九江龙杯”散文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六届深圳十大佳著奖。已出版二十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