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陕北秧歌中，伞头手里所撑的彩伞，又称“日照”。这是陕北人最古老的对太阳神的崇拜，祖祖辈辈延续至今。
秧歌队的伞头可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是指挥、是统帅、是首领、是秧歌队的半壁江山。有一个好伞头，秧歌队就增色生辉，演员们士气高涨、所向披靡；演出精彩纷呈，给人无穷的回味……
当个伞头容易吗？
他首先要熟悉闹秧歌的全部程序与套路，能引领上百人的秧歌队，扭出各种大场子图案。这些场图代表天圆地方、阴阳相交的生命轨迹以及八卦、五行相生相克，消灾免难，保佑人们平安吉祥。如：天地牌位、秦王乱点兵、蛇抱九颗蛋、枣核子乱开花等图案都要烂熟于心。更重要的是，伞头要有知识、有才情，即兴编词，随口唱出，达到雅俗共赏、过“耳”不忘、一呼百应之艺术效果。伞头所唱的曲子，就是全国人民耳熟能详的、每年央视春晚开头的《春节序曲》。所以这伞头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绝对是要有真功夫的。如果你在陕北看过秧歌，伞头的表演一定会给你留下深刻印象。更让你惊叹的是，这些才情洋溢的伞头，大都是老实厚道甚至目不识丁的庄稼汉。
村里的冯叔就是这样一个好伞头。
冯叔和许多村民没啥两样，安守本分，小学没毕业就务农为业。所不同的是，他天生一副好嗓子，脑瓜灵醒，记性好，人又俊样，最爱打伞唱秧歌。村里群众过年吃歪吃好没关系，那红火是要闹的，冯叔的秧歌是要唱的。年年如此，雷打不动。
二
正月初三起秧歌了。
秧歌队首先去谒庙。锣鼓一停，冯叔唱道：“日出东方紫气生，秧歌队走出公馆门。老少谒庙拜诸神，满年四季保太平。”
秧歌队一哇声接后音：“哎嗨依呀嗨，满年四季保太平。”
来到观音菩萨庙，众演员神情庄重。冯叔手旋彩伞，唱道：“观音端坐莲花台，身在三界五行外。看清人间事好坏，善恶报应降下来。”
到文庙，冯叔又唱：“恭请魁星孔圣人，一代宗师人人敬。著书立说为万民，大成至圣留美名。”
谒庙秧歌严肃、庄重。唱词既是赞歌，又是祈愿，冯叔字正腔圆、嗓音宏亮，唱得滴水不漏，众人暗暗叫好，秧歌队士气大振。
山神、土地、关帝、龙王……诸神拜毕，就开始“排门子”。
在乡下，群众把“排门子”秧歌看得非常隆重，可以说，辛苦一年就等伞头的“排门子”好秧歌。伞头唱好了，是给主人一个美好的祝福，预示一年好运，主人会永记在心；唱不好怕一年不顺当，主人心里就会疙疙瘩瘩不舒坦。冯叔唱秧歌最大特点是触景生情，就地取材，即兴发挥，出口成章。
说话间，秧歌队来到一户人家大门前，公式畔上有一棵老枣树，冯叔一进院子唱道：“大门外长一棵摇钱树，窗花剪了个蛇盘兔。儿子大学正念书，全村以后数你家富。”
听得这家大叔喜笑颜开，连忙递烟敬酒。
又一家老头是个商人，一辈子做生意，诚实守信，德高望重，刚过世。冯叔唱道：“大叔你一生做买卖，如今上了望乡台。诚信家风传下来，辈辈都能发大财。”
主人一听热泪盈眶，万分感激。
这一家只有一眼窑洞，秧歌队进不了院，一齐盯着冯叔，看他唱个啥。只见他把伞轻轻一点唱道：“请起主家听我说，你这个地方实没拨。一眼窑，院子窄，回来个金马驹正好捉。”
秧歌队一哇声鼓掌叫好。这首秧歌，免去了主人的难堪，打破了尴尬局面，主客尽欢。冯叔说他正月里唱的秧歌特别灵验。那一年，这家主人勤劳致富，发了点小财，第二年果然就修起齐臻臻的三眼新石窑。这首秧歌立刻在村里传开，成了冯叔的经典之作。
村里有个王大婶，儿子刚结婚。秧歌队来到大婶院子，冯叔唱道：“秧歌队来到当院上，新媳妇带来新气象。你今年能把个小子养，王大婶准备熬米汤。”
唱得新媳妇满脸通红，王家人都笑了，满院子喜气洋洋。
三
最能展示冯叔唱秧歌才华的，当然是“打彩门”了。
那年，邻村也闹起秧歌，专门派人送来请帖，请村里秧歌队前往该村演出，并要表演“打彩门”。
关于“打彩门”还有一个故事：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酒醉误斩爱臣郑之明，其妻陶三春为夫复仇，兴师问罪。动怒之下，打开彩门，斩了黄袍。后来就留下“打彩门”的传说。
“彩门秧歌”其实就是去邻村互相拜访的一种秧歌比艺活动。客村拜访主村，主村必须在村口、村中央和秧歌表演广场分别搭三道彩门。主村为“里彩”，客村为“外彩”，主村秧歌队前来迎接。两村秧歌队如两军对阵，两个伞头在三道彩门前主方问、客方答，一问一答对唱，答对了才放客方进村表演。两队的伞头演唱内容非常广泛，涉及天文、历史、地理、新闻等等。这次，邻村专门远道请来伞头高手，要和冯叔一比高下。
正是中午时分，只见邻村头道彩门前人山人海，锣鼓唢呐震天响。两个伞头手中的彩伞一起一伏旋转着，两村的秧歌队在彩门一里一外像两条长龙舞动着。棋逢高手、将遇良才，气氛煞是紧张。
突然，锣鼓戛然而止，主村伞头唱道：“锣鼓响，礼炮鸣，头道彩门迎亲朋。秧歌队伍来欢迎，赵子龙拜见刘长兄。”
冯叔伞儿一点开了腔：“山丹丹开花山里红，请帖飞来传友情。抬头来在彩门前，好似唐僧来取经。”
主村伞头问：“今日彩门遇师兄，有些事情需盘问。谁人开创闹五音，什么人留下打彩门？”
冯叔答：“兄弟我其实本无能，这事也许能说清。孔圣人开创闹五音，赵匡胤留下打彩门。”
又对唱了几个回合后，主村伞头一看冯叔果然不是等闲之辈，便让秧歌队进了头道彩门。
来到二道彩门前。
主村伞头问：“二道彩门问师兄，有个问题弄不清。秧歌起于何原因，为啥年年这么红？”
冯叔胸有成竹答：“敬神打夯起歌声，种田唱曲解乏困。逢年过节求吉庆，扭起秧歌迎新春。”
主村伞头不服气，又问：“老兄才高见识宽，有个问题还要盘。秧歌为何要打伞，打伞唱歌为哪般？”
冯叔立刻答：“姜子牙手执杏黄伞，十六根股子一根杆。打伞祭拜太阳神，唱起秧歌保平安。”
终于来到第三道彩门前。
主村伞头问：“三道彩门有疑问，斧头镰刀领队形。愚弟不知何原因，请兄给咱讲分明。”
冯叔答：“共产党领导闹革命，斧是工来镰是农。工农联盟一条心，祖国山河万年春。”
主村伞头一看冯叔学问深刻，再问下去怕伤了双方和气，于是就做个人情结束对唱，迎接秧歌队进村：“唱得好，表得明，文曲星下凡到彩门。旗牌校卫快统营，打开彩门迎贵宾。”
冯叔唱兴正浓，意犹未尽。一看人家彩门大开，只好收场：“三道彩门六盏灯，两队秧歌一家人。扭个场子进彩门，请兄给咱把头领。”
夕阳微笑着陪伴人们看完“打彩门”的全过程，收起最后一缕光线。
主村处处张灯结彩，满村喜庆祥和。村民们热情招待秧歌队演员到村委会吃晚饭。许多人嘴里仍然念叨着冯叔唱的秧歌词，等着晚上看两村秧歌的精彩演出呢……
耿永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