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想到老巷子里转转。老巷是老的,长长短短,短短长长,拐弯抹角。有的人,在老巷里,从这头,走到那头,用了一辈子的时间。
人老,巷子也老,人、巷俱老。
巷里老,有唐宋的老,明清的老;石板的老,青砖的老,木头的老……
深邃、宁静、幽远……一条巷子,光阴在墙皮上褪了色,时间走得好快呀,人在巷中,走着、走着,就老了。
人是什么时候变老的?也就是淋了几场雨,吹了几次风,照了几轮明月,慢慢就老了。风从这头,吹到那头,在巷中游荡,构树叶、凌霄花、茑萝、丝瓜藤……随秋风吹散水分,巷中的树木与植物,不知不觉也老了。
谁能想到,巷中老者,他们在年轻时的模样,走起路来是慢条斯理,还是风风火火。有的人,从前在外面闯荡,年老后,住在深巷。到最后,一个苍老的背影,在巷里踽踽独行。
老巷里有口古井,如一面镜,飘过天空的流云、飞鸟,映过怎样的脸?
或许,在我看来,老巷的魅力在它的围墙。有一户人家,围墙是一堵青砖矮墙,墙头上,有枇杷、柿子挂出墙外;也有的干脆就是一道虚虚实实的篱笆墙,里面种蔬菜、玉米,巷子里半城半耕,空气中逸散腐殖土和植物气息。
幽巷有幽树。僻静处,漫不经心地爆出一株那种散倚无态的构树。在人去屋空的小院里,构树的种子,是鸟排泄的粪便带来的,越是无人居住的地方,构树长势越旺,一两年的时间,枝叶遮掩半座小院,光线明显暗淡下来。构树结红果球,鸟啄果而食。
其实,墙缝、砖缝的苔藓,是巷子的老人斑,水渍一样蔓延,却是无法抹去的记忆。
巷子深,巷子浅。每一条上了年岁的巷子,都是老的。
戴望舒的雨巷是老的,所以,在老巷里遇见一个有着丁香一样愁结的姑娘,诗人眼睛一亮,水墨般的黑白老巷,注入一缕鲜活。
卖杏花的石板巷也是老的,人住在小楼上的客房,枕上听了一夜春雨。第二天,黎明时,天青色里,巷子深处已有人在叫卖姗姗带雨欢的春花。
巷子宽,巷子窄。宽宽的老巷,可以走人,行车马。吾乡从前有一条宽巷,乡人可挑着担子横着走,巷子里有老澡堂子,门口停车,摆放着卖糖球、臭干、瓜子、五香茶叶蛋的小摊,市井人声;而窄窄的巷子,在江南古镇上常常遇到,那种逼仄的“一人巷”,仅能让行人侧身通过。
巷中诗意,是檐雨滴答,跌落的水珠,呈一条线,一挂晶莹的珠帘。
雨天有人敲门,手指轻叩潮湿门扉,这声响是那样清晰。雨天闲来无事,邻居敲门,来此坐坐,坐下来,泡一杯茉莉花茶,聊上几句,然后隔窗抬头望天。
我曾经想拜访住在老巷里的30个人。30个人,语调不一,形神各异,就是一个街巷市井的人物画廊。
你若是对一条巷子很陌生,可以跟在一个吆喝小贩后面走进老巷。以这样的方式进入,就可以领略到一条巷子的温存风情,它是老城的一部分,一个走街串巷、精明小贩的脚步,不会把一条烟火老巷疏漏、遗忘。
巷里老,住在里面的人,是被风吹老的,风过,花落,人已老;是被亘古的安静,慢慢雕琢老的;是时间的一只手、雕塑家的手,在你的脸上捏几道皱纹、眼纹,面部肌肤塌陷,人就慢慢老了……
巷里老,老来老去,老不过那棵古树。巷头的银杏,六百年前就有了,大树下灯影人声,住着几户人家,有人说话,有人走动,有人咳嗽,有人在树下捡几颗掉落的老熟黄果,那大概是在明朝。
巷中老,名字却清雅。荻柴巷,顾名思义,从前巷子里有芦柴和荻花,一到冬天,蓬松的荻花纷飞,芦苇枯了、老了,风一吹,窣窣作响。钟楼巷,有钟楼,一座大铜钟架在巷里一间亭中,钟磬悠扬,声震半城;石人头巷,从前巷中应该是有一尊石雕的,一个人头部的石头雕像,石雕也不知去了哪儿?旗杆巷,明清时的巷里有旗杆,那个旗杆有多高,巷民什么时候升旗?又为什么事升旗?留给人们诸多遐想;斜柳巷,巷子里遍植斜柳,估计是垂柳,这排场放到现在,该是一道风景。少年时,我常到斜柳巷玩,有个同学住在那儿。奇怪的是,斜柳巷里没有见到一株柳,有的只是两两对门的人家的门庭小院,推木门而入,却见一院子的花。
巷子里有古意,那些青砖小瓦的民居,朴素而内敛,代表着一个地方的脾性,透露出先民安身立命的符号密码。
在宋朝,苏东坡曾萌动过在乡村买地养老的想法,他写诗云,“买田阳羡吾将老”。其实,老苏不必去乡下,而可以选择附近的某个小镇上,找一条巷子,居住在其中,毕竟深巷老院才是人适合居住的地方。
我想起水墨徽州的几个村居老巷,开门可见青山,低头却见流泉宅边缠绕。村巷里,大部分时间是静的,除了白云流动和鸟雀喧闹,那里也是适合养老的地方。
在成都,我是在一个暮春落花的夜晚,踩着柔软的光阴,去寻访宽巷子,窄巷子的,巷子两边是延伸的围墙,头顶是一方移动的天空,我注视着老巷,老巷也看着我。忽然,我意识到,有过人烟的繁衍生息,天下的巷子都是老的。
人生只合巷中老,抬头看云卷云舒,低头莳花弄草,岁月怡然。
老巷是一本古朴的线装书。
王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