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到峨眉山,中秋已过,却不见秋色浓重。这也给我找寻二三十年前的记忆,增加了一层障碍。
很多事记不得,是因为那时年龄小,而记得很多事的父亲又突然过早地离我远去。以至今生,都只能在仅存的迷雾般的记忆轮廓中怅然独行了。
第一次入川即到了峨眉山。父亲辗转几百公里特意带我来,也不管十来岁的我愿不愿意,就在交通极不发达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转了好几趟车从川北赶到了川南。
那时的胶片太金贵,仅在金顶留了张影,还是自己回家后在暗室里冲洗的。至于徒步上山的美景,却都没能“咔嚓”下来,每每想起,都无比遗憾。尽管后来父亲多次提起我们怎么从山脚走到洪椿坪,再一路艰辛向洗象池、雷洞坪和金顶进发,怎么跟猴群斗智斗勇,我都很难一一对应上。却唯独对追了我们好几公里的一个小孩记忆尤深。
大概是在清音阁往一线天的路上,一个穿着朴素、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拖着一双折断了鞋帮的凉拖,挎着一个竹篮,一直跟了我们好远,就为卖出那一篮山桃凑学费。
普通工薪家庭的我们,在那个年代自费到峨眉山一趟,本已花费不少,因此一开始就没打算买他的桃子。可是,小男孩一直跟着我们,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山里的传说故事,还用特殊的办法赶走猴群,带我们抄近路。猴子也不抢他的桃子,好像知道,那是他千辛万苦要筹集的学费。
后来,父亲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桃子多少钱一斤?”“2角4分,买得多算2角。”“好了,都要了。”
小孩拿着两块钱哼着歌曲走了,因为7斤桃子卖了两块,他又蹦又跳,黑瘦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崎岖山路中。
父亲把桃子放进背包,有些难过地说:“景区的物价这么便宜吗,早知道早就给他全买了,何苦让孩子跑这么远。”
一路上,我们用山泉水洗了几个桃,那个清甜的味道,之后我再也没尝到过。
当天,父亲带我住宿在洗象池。那是我第一次住在寺庙里。已过立秋,可院墙周边厚重的绿色还有着属于春天的蓄势待发的冲动。我听见了从未听过的山虫鸟鸣,沐浴着清透微寒的月光对父亲说:“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月亮。”
那天是几月几号,也许只能在父亲的日记里找到答案了。可那一整箱的日记,在他离开的时候,也全随他而去了。
第二次上峨眉,是二十年前的初冬。父亲重病在床,我整日在亲人即将离去的恐惧与无奈中煎熬,想去寻求另一种力量和希望。
来到峨眉山故地,没有重游的心境。一路祈福上山,一路都是与父亲在此度过的美好时光的记忆。
心情沉重,脚步沉重。到金顶时,下雪了。没带棉衣的我,穿着双单鞋,足足待了6个小时。人在悲痛中,根本无法被外界的刺激唤醒。雪花一片片落下,我在3000多米的山顶望着远方,想了很多不得不想的事情和不得不面对的未来。
一个多月后,父亲走了。
二十年来,我再没到过峨眉山。直至今天,才带着家人一起来了。
景区变化之大出乎意料,而我却更留恋以前山间凹凸不平、被磨得圆滑发亮的石阶;更喜欢山路转弯处的简陋茶亭,露一角长满青苔的茅檐,老妪用地道土话招徕游客歇脚,端上一杯清香的竹叶青茶;更喜欢山间古刹斑驳的墙壁和缭绕升腾的香火;更喜欢幽静的山路上,偶遇挑山工,看他们抽着水烟慢悠悠地聊着家常……
因为有老人和孩子同行,此行徒步的路程特别少,险绝之处更未敢靠近。登顶路上还被组团的猴哥给欺负了一回,吓得我拉着孩子落荒而逃。
受疫情影响,今年国庆期间,峨眉山游客锐减,我们进山当天的游客才200多人。偌大的峨眉山,在本应到来的旅游黄金季,跟秋的寂寥撞了个满怀。难怪猴群看见我们都蛮横地挡住去路,要我留下买路财。它们也着实饿啊。
山上的小气候还是那么随心所欲,让人琢磨不透。到雷洞坪时,雨雾蒙蒙,能见度不到5米。我大胆带着家人上金顶,连客栈老板都不赞成。我说有预感,金顶上云开雾散,霞光万丈。
这次,我坐上了从没见过的缆车。轿厢大小足可跟地铁车厢相比,最高载客量近百人,开起来的速度也特别快。工作人员告诉我,别眨眼,近千米的海拔眨眼就过。结果,真没过几秒钟,我就惊呼起来。缆车穿出雨层,带我们在壮观的云海上腾云驾雾起来。云瀑飞度,流光溢彩。相信,今晚,月亮又会爬上山头。
峨眉山,三十年前父亲带我来,今天,我带着孩子来。是啊,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多希望,三十年后,还能再来这山水间走一遭,梦一回。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