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仪式感是在母亲煮的腊八粥里蒸腾起来的。一挨腊月,母亲忙忙碌碌的钟摆似乎又上紧了发条。镇上唯一的裁缝师傅,东家约西家请,也忙了起来。置办新衣,被每一家都提上日程。新年的第一天,人人都要头面簇新。一大早,母亲嘱我去接师傅,与师傅抬了她心爱的“蝴蝶牌”缝纫机,我的脚步轻快如飞。
夏天纳凉的木床搭成了裁剪台,许多的布匹,热闹地挤在一起,一卷压着一卷。师傅是贵客,母亲在厨房里烹饪蒸煮,把平常舍不得吃的都拿出来了,忙了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哒哒哒……”缝纫机速度快了,师傅和母亲聊着天。母亲坐在旁边盘布纽扣,针脚细密匀称,像缝纫机跑出来似的流畅,但却多了份质感。这样的画面在年关的家里会持续好几天。
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天边几束鱼肚白,滑过铁色的夜空,母亲起床了。灶楣上庄重地贴了父亲和哥哥从土地庙请来的财神。据说青竹叶能辟邪除秽,母亲用它扎了笤帚,头上包了花帕子,洒扫房梁庭院,掸拂尘垢蛛网。每一处仔细周到,原本窗明几净的家愈加清爽了。
接下来清洗各种器具,拆洗被褥窗帘。石砌的古井,井底幽深,趴在井台上,能照见我的小脸。山上的清泉经过井的过滤,汩汩沁出,清甜的水仿佛永远取之不竭。井台旁,男人们“哐哐”的打水声,女人们的笑闹声,捶衣捣被的木槌声,高高低低,把冷寂的冬也敲醒了。木盆子里的井水好像凑热闹似的,也在冒着袅袅的热气……年味在这里又热烈了几分。
打豆腐,炒花生干果,腌腊鱼腊肉,炸圆子……直到大年三十,这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进行着。而母亲的油炸圆子,是最浓墨重彩的登场。
河汊湖荡水质清亮,鲩鱼以水草、浮萍、芦苇等为食,肉质细嫩,骨刺少,是制作鱼圆的最好材料。母亲挑了条十多斤重的鲩鱼,破肚片肉,红红白白的鱼肉颤颤巍巍,装满一面盆,留着待用。
腊月二十四后杀年猪,也是个值得期待的日子。母亲养了一年的猪,吃的是野菜和麸皮粉糠,四野里闲逛,那猪皮毛发亮,猪肉紧实细腻,鲜美无比,名曰香猪肉。母亲选那最鲜嫩处,片下来,三肥七瘦,又是满满一盆。
剁馅颇考验功力与耐心。先用刀横竖正反细细地切,切出臊子,再反反复复抹平剁,直至成糜。猪糜和鱼糜分别放着,按比例加上辅料调味品,两款炸圆子的材料便成了。
“咚咚咚”,菜刀在案板上有节奏地响,带着愉悦的情绪。食物也是有灵魂的,舌尖上渗透出来的不仅仅是味道,还有情绪,炸出来的肉圆子便有了灵性,Q弹筋道,味道好极了。一条村街连着近百户人家,四檐滴水的青砖瓦屋,比邻而居。此刻,仿佛受了感染,“咚咚”的剁馅声,一家比一家声高,好像比着赛,谁家的声音越是响亮,那年才过得越有味道。
油锅烧红了,虎口处挤压,“刺溜……”油锅里泛起油花,随即香气氤氲满屋,挤出厨房,满村街都浸润在浓郁的香气里。刚刚出锅的圆子,那是又脆又松软又香。我想,世界上没有什么语言能够比拟那种口舌之美了。这些天,孩子们是能够可着心意去尝鲜的。我靠着灶台,倚着母亲,吃得停不下来。
那年出嫁,在婆家过新年。正月初二,带着新女婿回家拜年的那天,母亲将大年夜的菜谱又演绎了一回。三耳红泥小火炉,炭火殷红,一家人围炉而坐,火锅里热气香气蒸腾。刚刚有身孕的我,像个小馋猫,吃着母亲做的鳜鱼炖粉条,吃着母亲做的油炸圆子,一脸满足。母亲举着筷子,频频给我添菜,嘴角挂着慈爱的笑纹……
胡笑兰